（1）
希爾瑞斯是王國裡有名的木匠，她能將一段小小的木頭製成能吹出美妙音調的口琴，能用一截木樁刻出一座城堡，能用一根短短的樹枝雕出一位正在落淚的玩偶，那木質的淚珠如同真的一般，每一個走進玩偶店的客人，都會忍不住會走近那位玩偶，伸手為那玩偶拭去眼角的淚珠。
但希爾瑞斯最滿意的一個作品，還是她15歲那年做出一個提線木偶，那是她用追趕墜落流星時撿到的一截白色木頭製成的，這個人偶她做了整整2年，她將自己全部的幻想都給了這個人偶，她給這個白色提線木偶套上了白色襯衫、深綠色的小馬甲、與馬甲同色的長褲，還做了一雙好看的靴子和一頂棕色的貝雷帽。
18歲那年，她甚至還給這個提線木偶取了個名字。
——「希爾瑞斯，我能去陽臺看看雪花嗎？」
希爾瑞斯走到了床邊，看著床頭那個只有她小臂長的白色提線木偶，微笑著彎下腰將她抱了起來。
——「好的，米洛斯。」
會開口說話的提線木偶，應當有個屬於她自己的名字。
……
（2）
坐在希爾瑞斯懷裡的提線木偶說道：「希爾瑞斯，我想自己走過去，我還沒有自己走過路呢。」
希爾瑞斯將連結著無數細線的鐵棒握在手裡，讓提線木偶懸在空中，她手指微動，提線木偶便做出了走路的姿勢，希爾瑞斯甚至還讓提線木偶眨了眨眼睛。
希爾瑞斯：「好吧，米洛斯，這樣可以嗎？」
提線木偶臉上還帶著被細線扯出的笑，可語氣卻說不出的沮喪：「好吧好吧。」
希爾瑞斯耐心地操縱著提線木偶向陽臺走去：「米洛斯，我們不是試過許多次了嗎？沒了這些細線，你動不了的。」
提線木偶：「我明白…謝謝你，希爾瑞斯。」
希爾瑞斯讓提線木偶『站』在了陽臺邊上，俯瞰這座城市的白。
提線木偶：「我想看看左邊的那片湖，勞駕，你能幫我把腦袋往右扭一扭嗎？」
希爾瑞斯如提線木偶所願，將提線木偶白色的小腦袋往左邊扭了扭。
希爾瑞斯低頭望著微笑的提線木偶，猶豫了許久才輕聲問道：「你討厭我嗎？米洛斯？」
提線木偶的嘴巴沒動，那裂開的縫裡穿出聲音：「你在開玩笑嗎，希爾瑞斯。」
……
（3）
自從2年前提線木偶開口說話的那一天起，希爾瑞斯就將提線木偶從展覽柜上抱了下來，她經常會跟米洛斯感慨：「還好那天你開口說話的時候店裡沒有客人，不然米洛斯，我和你可能會被丟到火堆裡去。」
米洛斯看著眼前迷你餐盤裡的一小塊牛排和旁邊那個只有人類指甲蓋大小的湯碗，裡面是熱騰騰的土豆湯，這是希爾瑞斯為她準備的晚餐，希爾瑞斯固執地將她當做一個人來看待，為她準備飯菜，給她洗熱水澡，偶爾還會帶她去遊泳。
米洛斯的聲音裡夾雜著幾絲嘲弄：「我可什麼也做不了，只是個會發出噪音的提線木偶而已。」
希爾瑞斯翻了個白眼，放下手中的筷子，操縱著提線木偶『吃』了幾口牛排後，說道：「嘿，米洛斯，別陰陽怪氣的。」
提線木偶：「我沒有自由！自由你明白嗎？希爾瑞斯小姐。」
希爾瑞斯：「說的好像我一直在管著你似的。」
米洛斯：「那我能喝一小口朗姆酒嗎？」
希爾瑞斯：「不行。」
米洛斯：「你看，這不就來了？」
希爾瑞斯：「……」
……
希爾瑞斯一直在試著給這位會說話的提線木偶自由，她尊重木偶所有的想法，並努力幫她實現。
提線木偶：「我想去山間吹吹風。」
希爾瑞斯便會提前2小時歇業，帶著提線木偶去山間吹風。
提線木偶：「我能有一條和你一樣的紅色圍巾嗎？」
希爾瑞斯便從自己的圍巾上抽出幾根棉線，為提線木偶作了一條小圍巾。
提線木偶：「希爾瑞斯，我能邀請你跳支舞嗎？」
希爾瑞斯放好黑膠唱片後，操控著提線木偶在房裡跳起了舞。
偶爾，提線木偶也會問：「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麻煩？」
希爾瑞斯：「從我學做提線木偶的那天起，我就有個願望，我想聽我的提線木偶說話，我想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我想知道你們的感受……而你，米洛斯，你實現了我的願望。」
……
（4）
希爾瑞斯用特質的小刀在木頭上剷出一條又一條輪廓，桌上已經堆滿了木屑，她要做一個音樂盒。
米洛斯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了一上午：「你應該做得再小一些，這樣主人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的木偶就能彈這架鋼琴了。」
希爾瑞斯的眉眼彎了起來，口罩後的她也許因為提線木偶的話露出了一個笑：「米洛斯，不是所有的提線木偶都像你這樣，你是個奇蹟，明白嗎？提線木偶是不能說話不能動的。」
米洛斯望著希爾瑞斯，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道：「你怎麼知道提線木偶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這話讓希爾瑞斯愣了一下，她偏頭看了米洛斯一眼，那白色的玩偶正靜靜地坐在那。
提線木偶那句話說得太過認真，希爾瑞斯的心跳了一下，她追問道：「…什麼？」
白色提線木偶黑亮的眼睛望著希爾瑞斯，她說：「午飯可以吃義大利麵嗎？」
希爾瑞斯回望了許久，才答道：「當然。」
……
黃昏時刻，希爾瑞斯關上店門，用軟布將展櫃裡的所有提線木偶和商品都細心擦拭了一遍，這是她10歲那年跟著母親學做提線木偶時便有的習慣，她望著那些提線木偶的神情好似在看心上的戀人，那麼溫柔而專注。
米洛斯被『坐』在木凳上：「你對提線木偶真好。」
希爾瑞斯：「我對你也很好，米洛斯。」
米洛斯：你知道嗎？那天我開口說話的時候，我以為你會將我當柴火燒掉。」
希爾瑞斯灰藍色的長髮因主人的笑而滑到臉頰邊：「你是我的提線木偶，我怎麼會燒了你。」
提線木偶的聲音失落極了：「我仍舊只是一個普通的提線木偶嗎……」
「是」希爾瑞希轉身將提線木偶抱在懷裡，看著這位會吃醋的提線木偶，笑著說，「你是我最喜歡的提線木偶。」
「是嗎？」提線木偶的聲音揚了起來，她焦急而興奮地追問道，「那我是獨一無二的嗎？」
「是的，米洛斯，你當然是獨一無二的。」
她做了796個玩偶，只有你會說話。
……
（5）
希爾瑞斯的母親將自己的技藝全部交給希爾瑞斯後，便再也沒做過提線木偶，那個手藝精湛的女人只刻建築或樂器，她開始流浪，用做出的小物件換路費，偶爾也會回來看看希爾瑞斯，但她每次都待不了多久便會再次上路。
希爾瑞斯將餐盤放到母親面前，看著母親眼角的紋路，說道：「你留下來多陪陪我吧，我提線木偶還做的不夠好呢，有時候控制不了右腳的關節，你可以再多教教我嗎。」
女人不答她的話，而是指著不遠處沙發上的那個白色提線木偶問道：「為什麼那個提線木偶會在房間裡？」
希爾瑞斯順著母親的手指看到了米洛斯，她愣了下，才想到這次母親回來自己居然忘了將米洛斯放回樓下的店鋪裡。
希爾瑞斯也忘了是從哪一年開始，自己的母親突然將房間裡所有的提線木偶都放到了店鋪裡，好像要將提線木偶從生活裡趕出去一樣，她在家裡劃了一條無形的界限，日常生活的地方絕對不會出現任何提線木偶。
希爾瑞斯有些慌忙地走了過去，她抱起米洛斯，對母親說道：「我忘了放下去，你先吃吧，我將她放到展櫃裡就回來。」說完她便匆匆跑下了樓。
希爾瑞斯將提線木偶放到了一個隱蔽的柜子裡：「米洛斯，你等等我，等母親去洗澡了我就接你回房間，好嗎？」
白色提線木偶：「你不會像卡爾娜夫人那樣，將我趕出你的生活，對嗎？」
「不會，米洛斯，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
希爾瑞斯上樓後，卡爾娜盤子裡的食物絲毫未減。
她有些不安地問道：「怎麼了？卡爾娜。」
女人有些失神地坐在餐桌邊，她沉默著，直到希爾瑞斯不安到開始害怕時，她才開口，聲音裡充滿了疲憊：「那個提線木偶……很特別，對嗎？」
希爾瑞斯短暫地扯了下嘴角：「卡爾娜，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那個提線木偶，會說話嗎？」
……
（6）
「我和你一樣，十歲那年就開始跟著我母親學著做提線木偶……我愛我做出的每一個木偶，我最愛的，是我25歲那年做的一個穿著背帶褲的提線木偶，我從未在一個木偶上耗費如此多的心血，整整三年，我只做了那一個提線木偶……希爾瑞斯，你也許記得她，那麼多客人想要買下它，都被我拒絕了。」
「後來，我從吟遊詩人她聽到了一個傳言，那個吟遊詩人說，世上的每一個提線木偶都有靈魂，但神明寬容又殘忍，她給了這些木偶一個選擇，要麼，可以在沒人看見時掌控自己的身體，要麼可以開口說話……」
「就是那一年，我將所有的木偶趕出了生活，只留下我心愛的那個木偶，我想告訴她，她是不一樣的，我不想控制她，我只想和她說說心裡話，我走到哪兒都帶著她……」
「20年了，希爾瑞斯，她一直是一個木偶。」
「『合格』的木偶。」
卡爾娜從懷裡抱出一個穿著紅色背帶褲、打著黑色小領結的提線木偶。
她溫柔而哀傷地看著那個木偶，用細線為木偶扯出一抹笑。
「她一直是一個木偶……」
淚水滑落臉頰，在桌面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花。
木偶靜靜地笑著。
……
（7）
卡爾娜走了，她沒有追問希爾瑞斯。
也許，那個女人想，就當那年吟遊詩人說的傳說，只不過是個古老的笑話吧。
希爾瑞斯抱著白色木偶回到了臥室裡。
提線木偶：「希爾瑞斯，你怎麼了？你看上去很難過。」
希爾瑞斯將木偶溫柔地放在枕頭上，她跪坐在床邊，看著木偶：「你之前說的木偶也能動，是真的嗎？」
木偶沒說話，這是木偶的秘密，她不能告訴人偶師。
希爾瑞斯試著組織語言：「…你其實，可以選擇擁有自由的對嗎？」
木偶反駁道：「那並不是真的自由。」
木偶的回答變相證實了那個傳說，希爾瑞斯問道：「那你們還能重新選擇嗎？」
木偶：「如果你把我拆開，重新組裝一次，我就能再做一次選擇。」
希爾瑞斯閉了閉眼，艱難地擠出一抹笑：「……米洛斯，你聽我說，我可以為你在森林的深處造一間小木屋，那裡沒有人，你可以擁有全部的自由。」
木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的聲音染上了哭意：「你不要我了是嗎？」
希爾瑞斯：「不！不是的，米洛斯，我只是……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嗎？」
木偶大聲地哭訴道：「可就算你再讓我選一次，我依舊會想要和你說說話啊！」
……
（8）
提線木偶：「其實我很討厭被人操控的感覺，那感覺並不好，我本來不想說話的。」
希爾瑞斯：「對不起……」
提線木偶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惱，可這聲音裡的惱意，聽上去比起生氣倒更像是因為害羞：「可你製作我的時候，在我的心上也綁上了一根細線，你操控了它。」
希爾瑞斯茫然地看著提線木偶的眼睛，她一時弄不清對方的意思。
提線木偶不甘地嘟囔道：「我的心在你那兒，它不聽我的使喚……」
白色提線木偶坐在對面的餐椅上，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可她的聲音卻是那樣的低，她繼續說著：「但是算了，就算作是你製作我的報酬吧，請你務必幫我保管好它。」
「…米洛斯？」
「請你…請你讓我繼續做你的提線木偶吧，希爾瑞斯小姐！」
木偶大聲道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