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曾說:「我之所以創作,是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變成文字。」在白先勇的作品裡,悲傷是人類情感的內核,黑格爾認為,悲劇的特性來源於兩種對立理想和勢力的衝突。人為何常常悲傷,是因為常常得到,而這種得到不是永久的,總會隨著時間的流失慢慢消失,甚至觸不及防,引起極大的悲傷。而此刻,那些曾經令你歡喜的一切,成為了悲傷情緒的緣由。
白先勇說:「我寫的常是人的困境,因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無常感。在這種無常的變動中,人怎樣保持自己的一份尊嚴?在我小說裡,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題目:他們過去的一些輝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夠保有的一些東西」。因此,在白先勇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孽子》,訴說這些被邊緣任務的愛與痛,「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裡,獨自彷徨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
來自劇版《孽子》截圖
龍子出生於官宦世家,規規矩矩,本本分分慣了。後來,某一天他遇見了阿鳳——一個自由慣的浪子,龍子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心馳神往。可是他的家教裡不允許他們的事情的存在,可是龍子動了真情,不要命地瘋狂。
阿鳳失蹤了兩個多月,龍子找遍了全臺北,找得紅了眼,發了狂。在一個深夜,那還是一個除夕夜,龍子終於在公園的蓮花池畔找到了阿鳳。阿鳳靠在石欄杆上,大寒夜穿著一件單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個又肥又醜、滿口酒臭的老頭子,在講價錢。那個酒鬼老頭他出五十塊,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龍子追上前拼命攔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鳳卻一直搖頭,望著龍子滿臉無奈。龍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說:「那麼你把我的心還給我!」阿鳳指著他的胸口:「在這裡,拿去吧。」龍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進了阿鳳的胸膛。阿鳳倒臥在臺階的正中央,滾燙的鮮血噴得一地。」
來自豆瓣
小玉,外形俊美、性格張揚,他是唯一一個將欲望掛在嘴邊的,他聰明伶俐,接近有錢人,為自己的「櫻花夢」尋找一個又一個機會。他敢說敢做,等機會一來,他就毫不猶豫一把牢牢抓住,也就真的去了日本!他將命運的悲傷都壓制,有人說小玉是唯一一個不渴望愛情的人,可是真相真的如此?不盡然,他也曾想過和別人安安穩穩,可是看到那些老去的未來,他將這份對安穩的渴求轉化為對命運的反抗。
小玉笑了起來,「我去旅館櫃檯去查,查日本來的旅客名單。唉,艱苦呢!先查他的中國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夢:我那個華僑老爸突然從日本回來,發了大財,來接我阿母跟我到東京去。」「又在做你的櫻花夢啦!」我笑道。「阿青,你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飛到東京去,去賺大錢,賺夠了,我便接我阿母去,我來養她,讓她好好享幾年福,了了她一輩子想到日本去的心願。我要她離開她現在這個男人——那個混帳東西,不許我們母子見面呢!」
來自豆瓣
阿鳳,長相俊美,一個人闖蕩江湖,自由慣,缺愛也不敢愛,他害怕完全把自己交出去,怕被忽視。於是,他遇見了龍子,他想要去嘗試一把,可是龍子的若隱若現,卻讓他從未得到他想要的安穩和安全。
「我要離開他了,我再不離開他,我要活活地給他燒死了。我問他,你到底要我什麼?他說,我要你那顆心。我說我生下來就沒有那顆東西。他說:你沒有,我這顆給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那顆東西挖出來,硬塞進我的胸口裡。郭公公,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會逃,從靈光育幼院翻牆逃出來,到公園裡來浪蕩。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間小公寓,再舒服沒有了。他從家裡偷偷搬來好多東西,電扇、電鍋、沙發,連他自己那架電視也搬了來,給我晚上解悶。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勁想往公園裡跑,郭公公,你記得麼?我十五歲那年在公園裡出道,頭一次跟別人睡覺,就染上了一身的毒,還是你帶我到市立醫院去打盤尼西林的。我對他說:我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你要來做什麼?他說: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舔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他說的是不是瘋話?我說:這世不行了,等我來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來報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飛走了,開始逃亡了!」
來自豆瓣
吳敏是一個缺愛的人。他委曲求全,去祈求那一點點的愛,他笑的蒼白,只是希望獲得曾經缺失的家的溫暖,他把一切都付諸於張先生,儘管張先生無情冷漠,從始至終都在拋棄他,他仍然卑微挽留,甚至割腕自殺,也沒換來一個轉身的一撇。
吳敏割腕的前一天,還到公園裡來,見到我們,說道:「阿青,我不想活了。」他說時,笑笑的,我們都以為他在開玩笑。小玉接口道:「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來替你燒紙錢。」誰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鮮血淋淋。
阿青,小說的主角,生活於支離破碎,流浪到包容自己的王國。
「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
於是,他不停地假裝對一切雲淡風輕,看似最乖的存在,卻也對愛的渴望望而卻步,對自己產生懷疑。
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見的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親,最談得來的一個了。可是剛才他摟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時,我感到的卻是莫名的羞恥,好像自己身上長滿了疥瘡,生怕別人碰到似的。我無法告訴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裡,在後車站那些下流客棧的閣樓上,在西門町中華商場那些悶臭的廁所中,那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體上留下來的汙穢。我無法告訴他,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大颱風夜裡,在公園裡蓮花池的亭閣內,當那個巨大臃腫的人,在兇猛地啃噬著我被雨水浸得溼透的身體時,我心中牽掛的,卻是擱在我們那個破敗的家發黴的客廳裡飯桌上那隻醬色的骨灰罈,裡面封裝著母親滿載罪孽燒變了灰的遺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著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卻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來。
來自劇版《孽子》截圖
值得慶幸,公園裡的那些流浪者,他們終究會看清楚世界的模樣,然後向鳥兒一樣飛走了,找到自己的安身之處。
「你在看什麼,阿青?」小玉問我。
「看月亮。」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