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張輝 文學報
今年是戲劇家曹禺先生誕辰110周年,他的女兒,同為劇作家的萬方的長篇非虛構作品《你和我》日前問世。作品此前在去年第四期的《收穫》雜誌刊發時,便引發了眾多關注和討論。
這部作品為讀者提供了更豐富的理解曹禺的視角,也因為無限地逼近真實而形成了另一種凝視:不僅是對歷史、家族、父母的凝視,更是作者「我」對世界、對自己的凝視,是一個豐富的靈魂從自己的精神孤島出發,抵達更多豐富靈魂的漫遊。因而萬方在書的封面上寫道:我寫這本書不是想介紹一位劇作家,我要寫的是我的爸爸和媽媽,我要仔細探索,好好地認識他們,還想通過他們認清我自己。
《你和我》萬方/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再問一聲:什麼是真正的人?
張輝 | 文
壹
常識告訴我們,人無完人。但不幸的是,我們往往不願承認這一簡單的事實,尤其在要求他人時對此變本加厲。對於像曹禺這樣,被列到「魯郭茅巴老曹」隊列中的大作家,我們就更加不願意看到他們普通人的一面,不願意面對他們生命的真相。喜劇的或悲劇的真相。
萬方的可貴之處就在於,她在努力地、最大限度地超越這一點。還原人之為人的真實故事,從而思考什麼是真正的人這一難題,我想,乃是她這本《你和我》的最重要訴求。
即使當妹妹萬歡也冷峻地認為,姐姐「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第114頁)」,萬方也依然堅信,「真相就存在於尋找之中」,「尋找的行為……也是一種真實」。(第114頁)。
這需要坦白的胸襟,更需要過人的勇氣。
因為,這不是輕描淡寫地呈現幾個有關曹禺的趣事或「糗事」就可以達到目的的,這是要掀開那些由種種慣性、顧慮乃至意識形態所組成的帷幕。
萬方(左一)與兒子、妹妹看望曹禺
這固然是要披露女兒心目中,那個一輩子「對生活馬虎到極點的人(第102頁)」曹禺的憨態。比如,連耗子在自己身上打轉都渾然不覺;又比如,有一次送客人出門,甚至褲子譁啦掉了下去。但說出這些逗樂的軼事,其實並不困難,這甚至還會使曹禺先生在我們的心目中變得更加可愛、可親。名人傳記中,幾乎都不缺少這樣的諧謔段落。
真正困難的是敘述那些也許為世人無法接受的真實,那些對所有人而言幾乎難以啟齒的隱情。在《你和我》中,最突出的則是兩個方面。其一,是曹禺艱難的愛情生活,他的三次婚姻。尤其是在與鄧譯生的第二次婚姻前,他與鄭秀並沒有離婚,卻與萬方的媽媽保持了十年戀情,甚至兩次墮胎;其二,是他後期無法寫出滿意作品的無比困窘,他對「最是文人不自由」的生活狀態的無可奈何。如他的服用安眠藥成癮。與這種種真實相比,無端爬進身體的耗子,和完全出乎意料沒能穿住的褲子,實在算不了什麼。
上世紀四十年代,曹禺和鄧譯生(方瑞)在重慶
因為這樣做不僅是要我們看到,那個「講起課來就像有個小太陽!渾身發著光」的萬家寶先生,也有不拘小節的一面。這甚至足以讓那些有精神或意識形態潔癖的完人期待者,對曹禺先生有了嗤之以鼻的理由。
萬方一定並不是對此完全沒有顧忌,至少她知道社會的成見和世俗是怎樣的,但她還是毅然以自己的文字去細細探索父親母親的真實生活。這當然如她用一句「髒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吃大糞吧」——所表達的那樣,表達了她「人言不足恤」的精神之勇,這也實際上更體現了她巨大的信心:所有這些似乎不夠正能量的方面,並不能真正影響人們對曹禺的戲劇天才,以及曹禺對中國現代戲劇的卓越貢獻,乃至曹禺的為人,下一個有良心的客觀判斷。
北京人藝1956年版《日出》劇照
而這也是與劇作家曹禺本人對人性的同情、理解與批判一脈相承的。書中有個細節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這個細節與《日出》第三幕有關。表面上,我們從中看到的,是這部戲能否像歐陽予倩那樣刪除寶和下處那樣的情節,這樣一個技術性問題。究其實質,依然是如何真實對待人的問題,尤其是如何真實對待普通人——所謂「低端人口」的問題。曹禺寫道:
《日出》不演則已,演了,第三幕無論如何應該有。挖了它,等於挖去了《日出》的心臟,任它慘亡。如若為著某種原因,必須肢解這個劇本,才能把一些罪惡暴露在觀眾面前,那麼就砍斫掉其餘的三幕吧。請演出的人們容許這幫「可憐的動物」在飽食暖衣、有餘暇能看戲的先生們面前哀訴一下,使人們睜開自己昏聵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麼田地。(第74頁)
對曹禺來說,無論人的身份地位如何,無論人有什麼可憐的處境,可笑的弱點、瑕疵,處在什麼時代,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生存的最基本權利和尊嚴。偉大的戲劇家必須為這種權利和尊嚴而吶喊、而呼號,每個個人,也必須在具體的生活中,努力爭取和捍衛做真正的人的自由。任何人,他或她,做出了好的或壞的人生選擇,這其中不僅有他自己的原因,也還有社會、文化的原因。這不是為錯誤的行為開脫,而是說,我們應該在譴責這些行為之前,認真思考一下,如果是我們自己,結果將如何?應該對他人,多一點仁慈與憐憫,少一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傲慢與偏見、苛責與冷漠。
這是常識,卻也是最容易被遺忘乃至踐踏的常識。對你我是如此,對曹禺、對鄧譯生們也應該是如此。為此,我甚至在猜測,這就是萬方將本書以《你和我》命名的其中一個原因。
曹禺手跡
貳
按照亞里斯多德在《政治學》中的定義,人是政治的動物。但我們或許首先要說,人是感情的動物。真正的人,是富於真情的人。
書中最讓我感動的文字,是兩部分通信。一部分,是曹禺和巴金的通信。另一部分,是萬家寶和方瑞的通信。
曹、巴之間的通信,雖然依然略有不全,比如其中有一封,由於並未真正發出,而且或許涉及更多曹禺或他人隱私,所以這次並沒公開;但第二次讀這部分信,與2010年在《收穫》雜誌上第一次讀到是同樣的感動而感慨。那次發表時,是為了紀念曹禺誕生百年。記得當年讀畢那些信,曾在日記中記下這樣的話:友誼萬歲!一生中有沒有這樣高貴的友情,從根本上衡量了一個人生命質量的高低。
曹禺(左)與巴金的友誼持續了六十多年
萬家寶和方瑞的通信,是萬方經過慎重考慮,首次向世人公開的父母的情書,隨二人的照片一道發表。
像絕大部分曹禺戲劇的愛好者一樣,為了更好地了解他,我們一般都會讀田本相所著的《曹禺傳》,萬方在書中也推薦了這本傳記。該傳的最前面,選了7張曹禺不同時期的照片。從數量上說,《你和我》所附的照片,大大超出了田傳,一共有66張。
而從對私人生活的記錄來說,二者則有更重要的不同。田傳僅選了一張曹禺與最後一任妻子李玉茹1985年的合影,而《你和我》則向世人公開了曹禺與鄧譯生的大量照片。田傳隱去曹、鄧的合照,或有不便追問的理由。但公開鄧譯生的照片,特別是他與曹禺的照片,則很顯然與萬方這本書的主題完全對應。因為,它要告訴我們更為完整的曹禺的私人生活,告訴我們鄧譯生與曹禺的熱烈愛情,特別是他們之間長達十年、長期不為世人完全了解的婚外戀。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曹禺、方瑞與女兒萬方(左一)、萬歡
書中有個感人細節,證明了曹禺對鄧譯生深深的愛。萬方寫道:「快過新年的時候好姨(作者按:指鄧譯生的妹妹鄧宛生)從香港寄來賀年片,我替爸爸拆開,先看了兩眼,然後遞給他,他拿在手裡舉著,看哪看哪看,完全超出了可以想見的時間,我覺得奇怪,問:怎麼看不完啦。他的手『啪嗒』垂下來,卡片從膝蓋滑落到地上,『你媽媽,她答應我的時候,夜裡我一個人走在街上,忍不住地大哭,哭得呀……』他仰起頭,深深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原來他不是在看賀年片。……要知道那時候他是有家的,有妻子有女兒,所謂的一見鍾情絕不那麼簡單。在此我需要為他解釋嗎,解釋他在那段婚姻中的處境,和前妻的關係?我有資格嗎?」
萬方懷疑他的解釋資格,我們呢?「道德君子」或許到頭來終究無法原宥萬家寶和鄧譯生之間這種「不道德」的十年愛戀,但我們是否至少可以諒解那份真實不虛的情感?
至少,了解這一段情感,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北京人》中那個「哀靜」、異常「沉默」,而又「溫厚而慷慨」的愫方,以及她與男主人公曾文清的感情。
北京人藝1957年版《北京人》劇照
曹禺在一段回憶中說過:「愫方是《北京人》的重要人物。我是用了全副的力量,也可以說是用我的心靈塑造成的。我是根據我死去的愛人方瑞來寫愫方的。為什麼起名愫方,『愫』是她取了她母親的名字『方素悌』中的『愫』;方,是他母親的姓,她母親是方苞的後代。方瑞也出身於一個有名望的家庭裡,他是安徽著名書法家鄧石如的重孫女……(田本相:《曹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74頁)」這段話,也可以再一次證明,曹禺對亡妻的摯愛之情。
對我們而言,承認並嘗試理解有情人之間真實的愛,也許並不是什麼過高的道德要求吧?
叄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一開頭就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萬方父母的真實故事,甚至一代代中國人的故事,也許為盧梭的這段話下了太多註腳。真正的人,是渴望自由的人,但也是雖然渴望,卻未必能真正獲得自由的人。正因為此,思考並追求自由才格外可貴。如曹禺曾在給方瑞的信中所說:「我們明明知道世上充滿了不幸,我們為什麼不去吸鴉片煙,早早預備棺材去死?有的人偏偏整天棲棲皇皇,為著人類請命,為著文化拋棄了生命?這是人類的希望。許多事應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絕不是從現在就『無為』。生,我一萬萬而反對這種人生觀。(第130頁)」
悲劇的是,鄧譯生最終還是因服藥過量而過早離開了人世。這似乎完全出於偶然,卻事實上與一家人在十年浩劫中的經歷緊密相關。「吃藥吃藥,睡覺睡覺」,是曹禺被造反派抓去後放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十一歲的二女兒說的一句無可奈何的話。這句話,就那樣,成為曹禺家的「經典」,成為永遠抹不去的下意識。
而對於曹禺本人來說,最痛苦的,不僅是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妻子,而且年復一年,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失去了真正的創造力。雖然「活著,卻已經不再是自己(第260頁)」。
《曹禺戲劇全集》2014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收錄曹禺一生創作的全部話劇作品
萬方記錄下了那些觸目驚心的語言和畫面。有一段是這樣的:
有段日子我看到爸爸一小時一小時地趴在客廳的方桌上寫,寫、寫,我手裡有一張紙條,他在上面寫作:「為什麼一個字也寫不出?天沉著臉,想是又要下雪,其實方才還是亮晶晶的,怎能一轉眼就變成一副討人嫌厭的樣子。這個天就像我,一天能幾個神氣,說明心中有怨氣。但天不應該有什麼內心活動。我是人,人卻不能不有各種變化,譬如我總像在等待什麼,其實我什麼也不等。(第262頁)
荒謬的年代,有太多荒謬的故事。但造成這無數荒謬的原因,有時卻並不複雜。至少在曹禺那裡,萬方認為,是因為「他開始懷疑自己,他的根基被動搖了。(第260頁)」
一個失去自我的人,一個思想不再自由的人,怎麼還能夠寫出真正的戲劇!
我們可以後見之明地、高高在上地為曹禺痛惜,痛惜他的膽小,痛惜他浪費了他的天才。但我們也許更應該時時提醒我們自己做一個真正的人,讓曹禺的悲劇不再重演。
稿件責編 傅小平 新媒體編輯 李凌俊
圖片來源 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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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萬方《你和我》:理解不完美的父母,理解一個真正的人 | 新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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