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東北:黑土地上的釀酒高粱命脈|高粱記Ⅰ)
這是全世界最長的一條界河,猶如巨龍般蜿蜒於我國東北和遠東一帶的廣袤大地。
由於一段歷史的傷痕,這條流域面積比長江和黃河都要寬廣的大河,在我國並未受到太多關注,卻絲毫沒有減少它對人類的慷慨。
對於黑龍江這個名字,人們似乎更熟悉它作為一個省級行政單位,而它作為一條河流,則跨越國界、民族乃至時間,孕育了東北平原的富饒和遼闊。
從地圖上看,黑龍江流經中國、俄羅斯和蒙古三國,包括松花江、額木爾河、呼瑪河等大大小小約200條支流遍布我國東北三省一區。江河匯流之處,泥沙沉積,排水不暢,由此形成大片積水區,經過時間的沉澱,進而成為溼地和沼澤。
由於東北氣溫普遍偏低,入冬較早,漫長的冬季使土壤中的微生物活動受到抑制,有機質分解緩慢,並轉化成大量腐殖質積累於土體上層,最深可達1米,由此形成地球上最珍貴的土壤資源。
我國東北平原和烏克蘭大平原、美國密西西比河流域是世界上僅有的三大黑土區,在我國主要以彎月狀分布於黑龍江、吉林、遼寧和內蒙古東部地區。
這種富含腐殖質的黑色或暗黑色土壤,每形成1釐米厚度需要經歷200到400年,其土壤中有機質的含量是黃土的10倍。
對於千百年來早已習慣與貧瘠乾旱共存的高粱來說,東北廣闊的平原和肥沃的土質,幾乎就是人間天堂。生長在這裡的東北高粱,也如這片黑土地一般,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
1.昔日青紗帳
"稍稍熟悉北方情形的人,當然知道這三個字——青紗帳"。
"北方有的是遍野的高粱,亦即所謂秫秫,每到夏季,正是它們茂生的時季。身個兒高,葉子長大,不到曬米的日子,早已在其中可以藏住人,不比麥子豆類隱蔽不住東西。"
"高粱米在東北幾省中是一般家庭的普通食物,東北人在別的地方住久了,仍然還很歡喜吃高粱米煮飯。除那幾省外,在北方也是農民的主要食物,可以糊成餅子,攤作煎餅,而最大的用處是製造白幹酒的原料,所以白幹酒也叫做高粱酒。"
這幾段文字是現代作家王統照在1933年所寫。王統照是山東諸城人,1931年曾赴東北短期教書並遊歷。從他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當時高粱是包括東北在內的北方地區極為普遍的一種作物。
在許多涉及到東北的文學或藝術作品中,高粱都是一個重要的表現物,甚至成為東北地方文化的一種象徵。
關於高粱與東北的淵源,儘管也有一些早期的考古或文獻記載,但能夠形成"青紗帳"的規模種植,則集中於清末以來。
清末之前的東北地區,雖然耕地資源豐富,但作為滿族的"龍興之地",在長達200年的時間裡一直處於封禁狀態。加之氣候寒冷、人口稀少,本地常駐居民又多以牧業和漁獵為生,農業生產相對落後,基本停留在刀耕火種的原始狀態。
直到1860年東北解禁,大量關內移民遷入東北,帶來新的生產技術和工具,這片廣袤大地才得以規模性開發。到清末時期,關內先進的休耕輪作法、施肥耕種在東北地區已經被普遍運用。
數據顯示,從1887年到1927年的40年間,東北三省的耕地面積從3007萬餘畝增長到1.7億餘畝。到1930年,三省耕地已達2.06億畝。
耕地面積的增長,加上土地肥沃和先進的耕作技術,使得東北逐漸成為我國重要的糧食生產地和商品糧基地。
由於最初的移民大多來自北方地區的山東、河北,在東北便形成以高粱等北方作物為主的農業種植結構。
一份來自於1921年的調查顯示,在東北南部農民糧食消費結構中,高粱佔52.7%,穀子佔24.7%,大豆佔4.1%,玉米佔9%,其他佔9.5%。與之相對應,在奉天以南地區糧食的種植結構比例為:高粱佔46.29%,大豆佔14.81%,穀子佔16.66%,玉米佔22.24%。
到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之前,東北大豆、高粱、玉米、穀子等四大農產品產量已達到1500萬噸左右,其中高粱約477萬噸。
此時在東北大地上,已經是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而從全國情況來看,這一時期在我國北方河北、山東、河南等地,高粱在糧食作物結構中也處於重要位置。
根據1917年《第六次農商統計表》顯示,當時在河北省作物產量結構中佔前五位的糧食作物依次是高粱、小米、小麥、玉米和其他麥類;山東省依次是高粱、小米、小麥、小豆和玉米;河南省依次是小麥、高粱、大麥、其他豆類及玉米。
在高粱生產最高峰的1918年,全國高粱種植面積曾創紀錄地達到2.21億畝,約佔全國耕地面積的26%。1952年時,全國高粱種植面積也有1.4億畝。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以前,高粱始終是北方人民的主要糧食作物。
2.迷失的方向
作為一種抗旱、耐澇、耐鹽鹼、耐瘠薄的高產作物,高粱在物資並不豐富的年代裡,曾經是為數億人提供口糧的"生命之谷"。
隨著我國農業生產條件的改善和人們生活水平提高,玉米、水稻等在水肥條件較好的情況下產量更高、口感更好的作物逐步成為人們的主糧,昔日漫山遍野的青紗帳,則漸漸退到了土地的邊緣。
1981年,當25歲的高士傑來到中國農業科學院研究生院成為中國第一批高粱碩士時,高粱在學院裡還是單獨的一門學科。那時在北方的大地上,儘管高粱種植面積已經大幅減少,但依然是一種重要的糧食作物。
不過,很快高粱便走到了命運的轉折點。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不與糧爭地,不與民爭糧"的原則下,高粱種植逐漸退居二線,開始從條件較好的平肥地,轉向一些種植水稻、小麥、玉米等不能保收的乾旱、半乾旱、鹽鹼、瘠薄地區。
最主要的原因是老百姓不吃了。
當時北方民間流行著一句俗語"淨雜谷淨雜谷,又難吃又難煮"。由於高粱籽粒中含有單寧,澀味明顯,作為糧食吃起來口感並不好。當老百姓有大米、麵粉等其他選擇時,自然也就放棄了高粱。
到1988年,全國高粱種植面積已減少到2675萬畝(178.3萬公頃)。
此時,研究生畢業後就進入吉林省農業科學院作物育種研究所工作的高士傑,已逐漸意識到食用高粱正在走向末路,那高粱未來的出路在哪裡?
高士傑發現,只有釀酒高粱這一條路可走了。
這個結論緣於3年前他對東北釀酒高粱做過的一次調研,當時去過幾家酒廠,"洮南香用糧是5000噸,榆樹大曲是1萬噸"。作為釀造白酒的主要原料,酒廠對釀酒高粱的需求讓他看到了新的方向。
從1990年開始,高士傑正式將研究轉向釀酒高粱。
此時在白酒行業,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各地興辦酒廠的熱情日益高漲,"當好縣長,辦好酒廠"成為潮流,白酒產量逐步擴大。從1990年~1996年,白酒產量從513.91萬千升,一路增至801.33萬千升。
之後歷經幾次起伏,白酒產量最低在2004年僅為311.68萬千升,最高在2016年達到1358.4萬千升(後經數據調整,實際應有所降低)。近年來白酒行業逐步進入存量飽和階段,產量增長有限,或呈現一定幅度下降。到2019年,全國白酒產量約為785.9萬千升。
再從國內高粱市場來看,目前份額最大的就是粒用高粱,包括食用、釀造用、飼料用等,佔比高達80%以上,其次分別是工藝類高粱、甜高粱和飼草高粱。
在粒用高粱中,食用、飼用高粱與釀造高粱的區別主要在於單寧含量較低。目前食用高粱所佔份額已經很小,飼用高粱也基本通過國外進口,國內所生產高粱的最主要用途就是滿足釀酒需求。
有數據統計每年白酒行業對釀酒高粱的需求量大約在250~280萬噸。但如果按照白酒去年785.9萬千升的產量,以名優白酒佔產量40%估算,所需高粱至少在600萬噸以上,而我國高粱近年來產量基本在220~290萬噸之間浮動,再扣除高粱其他用途所佔的消耗,實際上釀酒高粱的供需之間已長期處於緊張狀態。
由此,白酒行業除酒水市場競爭之外,在上遊原料環節的爭奪戰早已悄然打響。
其中,東北成為重要的戰場。
3.北糧南運
數據顯示,2016~2018年我國高粱總產量分別為223.4萬噸、246.5萬噸和290.9萬噸,呈現連續增長態勢。
其中排名前6位的省區,基本分為兩大區域:東北和川黔。
在高士傑看來,四川和貴州是近年來成長快速的高粱種植省份。作為茅臺、五糧液、瀘州老窖、郎酒等名酒聚集的白酒重要產區,酒企對釀酒高粱特別是本地糯紅高粱的需求直接帶動了兩省的高粱種植,並形成我國西南優質釀酒糯高粱優勢區域。
從種植面積來看,貴州省在2016年和2018年甚至兩度超過黑龍江和遼寧,位列全國第三,但由於貴州以山地居多,種植品種又多為地方傳統品種,畝產相對較低,因此總產量不及其他五省。
實際包括四川在內,整個西南地區均以丘陵、山地為主,並不適宜發展大規模的農業生產,且人工成本較高,對高粱的收購價也偏高。本地高粱又多為糯紅高粱,主要是滿足醬酒生產工藝。因此,西南地區所產高粱基本都是直接供應本地名酒企業。隨著川黔名酒近年來產量的增加,這種供需關係也日趨緊張。
立足於整個白酒產業的釀酒高粱供應,最大的承重和增長空間其實是在東北。
目前東北三省一區所產高粱在全國高粱總產中佔比高達70%左右,且本地釀酒業對高粱的需求較小,基本都是供應外省。東北廣袤的平原和相對較高的農業機械化水平,也為釀酒高粱的規模化種植提供基礎。
吉林大川農業是東北高粱的供應大戶,現有高粱種植面積32萬畝,年供應量20萬噸左右。
大川農業的董事長閆玉光告訴我們,大川的高粱基地主要分布在吉林四平、松原、白城,黑龍江三肇一帶(肇源、肇東、肇州),遼寧阜新和內蒙古赤峰一帶,基本涵蓋了東北三省一區的高粱主產地。
在全國高粱產業中,像大川這種規模的供應商並不多。因為高粱屬於小品種雜糧,不同於水稻、玉米、小麥、大豆等國家戰略儲備品種,國家性補貼扶持力度不大,種植經營以散戶居多,受市場價格波動影響明顯,在釀酒高粱的供應上存在較大不穩定性。
基於這種現狀,白酒企業在選擇原糧供應商時,通常很看重對方的規模和名氣。目前與大川建立合作的酒企包括汾酒、衡水老白乾、金東集團等,其中汾酒的採購量約佔大川高粱總供應量的60%。此外,五糧液也通過中糧集團在東北擁有2萬畝高粱基地。
除酒廠北上在東北建設基地或進行訂單採購外,大量的東北高粱也紛紛南下。
地處東北高粱主產區與南方釀酒主產區中心點的河北黃驊,素有"中國高粱集散地"之稱。該市約有12~15家高粱貿易企業,年銷售量在30萬~40萬噸,佔國內高粱產量的10%以上。
位於四川成都的新都糧食批發市場也是國內主要的高粱集散中心之一。據不完全統計,該市場內高粱年銷售規模也在30萬~40萬噸。
儘管"北糧南運"在一定程度上調節了國內高粱的供需兩端,但相較於白酒產業的整體需求,國內高粱供應仍存在較大缺口。未來隨著白酒產能不斷扶優限劣,高粱供應這根紅線還將進一步收緊。
立足於長遠來看,誰掌握了高粱,幾乎就握住了白酒行業的命脈。
4.暗戰紅高粱
作為國內高粱供應大戶之一,大川從當前釀酒高粱的供需矛盾中看到了巨大的空間。
在大川以往的基地運作上,主要是採取"酒廠+基地合作方(大川)+農業合作社+農戶"的訂單模式,但從去年開始,大川決定自己來種高粱。
7月28日,當我們來到位於白城通榆的大川自種基地時,基地負責人程國興告訴我們,當地已有半個月沒下雨,附近的社員井已經抽不出水來,有社員種的苞米葉子甚至一點就能著。然而,我們看到眼前的這片高粱地裡,葉子仍鬱鬱蔥蔥。
程國興說,這是採用了一種叫淺埋滴灌的種植方式,就是在地表土壤中淺埋一條滴灌帶,通過6臺電機井24小時取水滴灌,隨時給高粱補充水和肥料。通過這種方式,只要不遇上大災,正常高粱畝產能達到1000~1200斤,容重(g/L)760左右。
在高粱收購中,容重是一個重要指標,容重大意味著澱粉含量高,出酒率也就高。酒企對容重的要求一般是720以上,汾酒要求是740以上。因此大川在收購高粱時,以容重740為標準分為兩檔,740以上的收購價會高於740以下。對農戶來說,容重越大則意味著在同樣產量下,收益越高。
由於產量大、容重高,儘管大川的自種基地還處於試種階段,周邊已經有不少社員過來打聽,或者直接效仿。
閆玉光曾和高士傑探討過這種膜下滴灌的方式。作為國家高粱產業技術體系崗位科學家,高士傑在39年的高粱研究生涯中曾選育出多個優良品種。由他選育的吉雜127目前已成為覆蓋吉林、黑龍江和內蒙古的主要釀酒品種之一,年種植面積達到70~80萬畝,其中就包括大川這32萬畝高粱基地。
在高士傑看來,淺埋滴灌技術可以有效實現肥水一體化,如果能在通榆相對貧瘠的土地上大面積推廣,未來發展的空間會很大。因為這樣的土地,對農戶來說原本是廣種薄收的。
閆玉光之所以要自己種高粱,就是想按照自己的標準,通過引入先進技術提升高粱的產量和品質,既是對周邊農戶的示範帶動,也能更好地把"糧杆子"握在自己手裡。
目前大川在通榆共有12萬畝基地,其中自種1.5萬畝。根據大川的規劃,自種的面積未來將達到10~20萬畝。
另一方面,大川還在自種基地試種了吉雜127之外的其他高粱品種,希望從中找出能夠適應通榆當地土壤結構的新品種進行儲備。
在閆玉光的打算中,大川要從種子、種植、收糧等環節全面品牌化,最終實現釀酒原料的全產業鏈運作。
這是大川的遠景規劃,也是酒糧矛盾愈演愈烈下高粱產業的一個發展縮影。
值得關注的是,在大川的成長背後,有一個酒行業非常熟悉的身影。
2012年,山西汾酒曾與7家原糧供應商以股份合作的方式,共同成立了汾酒原糧基地管理有限公司。
汾酒集團董事長李秋喜當時表示,要運用"從田間到餐桌"的全產業鏈理念,換一種方式與中國其他名酒企業進行競爭。通過原糧基地建設,逐步管控釀酒高粱種子資源,進而管控中國釀酒高粱產業。
彼時與汾酒合作的7家原糧供應商,大川正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