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自認為最好的一套書。此次再版,也是對讀者的一個交代。」
近日,「葉兆言非虛構系列作品」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在前幾日江蘇書展舉行的「話陳年舊事,數名士風流——葉兆言非虛構系列作品發布會」上,作家葉兆言如此由衷地表達了自己的偏愛之情。
作為當代文壇的常青樹,葉兆言身上有多個標籤。他出身文化世家,祖父葉聖陶、伯父葉至善、父親葉至誠均為文化名人;他被稱為「南京城裡最後一位文人士大夫」,堪稱「讀書最多的作家」之一。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登文壇,迄今已筆耕四十載,出版作品上百部,著作等身,步履不歇。
此番首發的這套書中收入的均為創作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今的非虛構作品,由葉兆言本人親自整理結集。這也是自2019年《南京傳》出版以來,譯林出版社再度把目光投注到葉兆言的非虛構寫作上。
本書系共分三個小套系。《陳舊人物》《陳年舊事》為其一,一個民國世家子弟,譜就幾曲民國文人風流;《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誠知此恨人人有》為其二,朝花夕拾,書寫記憶中的這些人,那些事;《午後的歲月》為其三,葉兆言與好友餘斌十二次深度對談,重返八十年代文學現場。
其中,《誠知此恨人人有》為全新結集,首次出版;《陳舊人物》《陳年舊事》《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午後的歲月》已絕版多年,此次重裝歸來,整體亮相。
舊式的情感是人類的結晶,只有當它們真正失去時,我們才會感到它的珍重
《陳舊人物》《陳年舊事》兩本書為晚清以降近百位政治、軍事、文化領域的名人立傳,二者一脈相承。葉兆言以閱讀作積澱,趣味為根底,譜寫民國名士風流,書寫一個人的近現代文人史。他從耳聞目睹的掌故中畫骨描神,解析少為人知的歷史背面,揭開易於忽略的歷史常識。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誠知此恨人人有》是葉兆言的文學回憶錄,葉氏家族見證了中國讀書人的當代史。他回憶文學世家與前輩作家的交往,朱自清、夏丏尊、高曉聲、汪曾祺、林斤瀾……現代文學史上的耀眼群星是家中常客;回憶少年時期,以及父親葉至誠曲折坎坷的一生;回憶年少時初讀外國文學的故事,從塞萬提斯、莎士比亞到歌德、巴爾扎克、雨果,人生閱歷與閱讀經驗相互映照,對經典的解讀也因此包含溫情。
《午後的歲月》是葉兆言與好友餘斌的十二次對談。從野蠻生長的少年,到蓬勃熱血的青年,再到平淡如水的中年,時而凌空高蹈,時而回望俗世,他們言說青春往事與文化情懷,記錄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圖景與精神軌跡,為重返文學現場提供了又一途徑。
在這六部非虛構作品裡,葉兆言以自己的成長故事、閱讀經驗為線索,將文學知識、歷史掌故、人物評論、時代反思串聯起來,文字坦誠真摯,舒捲自如,「懷舊」中盡顯為人為學的智慧。
朝花夕拾,舊事重提,多少關於人生、歷史的滄桑感喟盡寓其中。他說「我從這些老派人的交往中,明白了許多老式的情感。舊式的情感是人類的結晶,只有當它們真正失去時,我們才會感到它的珍重。」
如果用一句話來介紹,我覺得看這一套書可能最能了解我了
這套書中,葉兆言不避特定文體,在雜文中融入小說筆法,承繼《史記》以降的文史筆法;從章太炎到魯迅,從錢鍾書到張愛玲,從祖父葉聖陶到父親再到自己,他漫談中國五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命運,鑑往知今是葉兆言不是野心的野心;從歸有光到周作人,從張中行到汪曾祺,他筆力縱橫,言說中國傳統士人衝淡平和的寫作筆法。葉兆言隨意而筆停,卻自有章法,將一篇一篇文章變成一本書,一本一本書又變成一本大書,所以這套書「它有開始,其實是沒有完結」。
作為葉兆言最經典的非虛構作品合集,「葉兆言非虛構系列作品」由屢獲「中國最美的書」嘉譽的設計師周偉偉操刀裝幀。結合作者的文字特色,封面底色採用米黃、淡綠、淡紫等淺色系,自成特色又渾然一體。書名設計借鑑書法的「大字」元素,以加黑醒目突出,同時與淺色封面內外呼應,極具懷舊感的同時又不乏先鋒創意,傳達出文字的典雅厚重與設計上的輕盈大方。小開本鎖線平裝設計,便於攜帶又容易翻檢,以期打造通達無阻的視覺與感官體驗。
葉兆言表示:「如果用一句話來介紹,我覺得看這一套書可能最能了解我了。」「這套書就像開礦一樣,挖掘了我內心深處的另外一個東西。我一開始覺得寫著好玩,然後慢慢覺得很有樂趣,再後面我自己是有一份很精心的經營在裡面,我願意寫這樣一本書,編這樣的一套書。這套書總體來說,如果說有一條線的話,它能夠很真實地反映我的閱讀生活。」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懷舊是人生難免的一種情緒,陳年舊事說過去就過去。「葉兆言非虛構系列作品」以葉兆言半個世紀的閱讀積澱和世家經驗,在懷舊與實錄,歷史與當下,埋首書寫與開口暢談中,打通了私我探索卻滿載而歸的文化通道,以文字的恆久點亮了片片歷史上的廢墟。
【浙江新聞+】
《陳舊人物》書摘:
張愛玲
張愛玲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她的貴族出身。對於這一點,我始終不以為然。文學的事,永遠不可能如此簡單。貴族出身的人實在太多,張愛玲的家庭了不起,比她更顯赫的家族並不在少數。並不是破落的大家子弟,就應該註定成為曹雪芹。張愛玲所以成為張愛玲,首先是因為她的作品,其次還是因為她的作品。作品是人創造的,可是千萬不要忘記作品可以反過來改變一個人的。作家成就了文學,文學也會毫不含糊地創造一個人。
張愛玲的一生是一部大作品。多少年以後,這部作品也許比什麼都重要。早在二十五歲以前,張愛玲的文學才華就用得差不多了。她最重要的作品《傳奇》和《流言》,都是在這之前完成的。很多文學青年在這個年紀,還沒有來得及開竅。張愛玲是文學早熟又一個奇蹟般的例子,另一個例子是偉大的託馬斯·曼,他在這個年齡完成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張愛玲喜歡用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來形容她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事實上,張愛玲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就是一聲重重的嘆息。二十五歲以後,她斷斷續續還在寫,我幾乎見到過以後的所有作品。我不至於說她的《紅樓夢魘》不妥,那些言情的電影劇本意義不大,從方言改成語體文的《海上花列傳》是浪費時間,事實證明這也很了不起,然而她的大多數讀者恐怕都和我一樣,就是覺得張愛玲應該一心一意寫小說。天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痴心人在白白地等待她的下一部小說。
我猜想張愛玲把自己也變成了作品中的人物。這正是她的高明之處。有意或者無意,她突然明白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自己。她結過兩次婚,不能說是什麼了不得的錯誤,但是顯然不理想。一個是有才華卻太輕薄的漢奸,一個是西方的左派作家,不能否定她和他們在溝通上的那種障礙。張愛玲選擇這兩個人,本身就是小說作法。小說作法有時候也會成為人的行為準則。
我猜想許多事,張愛玲都是存心的。她存心要我們為她感到無窮無盡的遺憾,要我們痛苦地去回味她走過的人生。她存心要我們喋喋不休地去爭論她為什麼放棄了小說,為什麼不思如泉湧沒完沒了地寫下去,要我們為許多站得住腳和站不住腳的理由,浪費唾沫和筆墨。她存心要我們哭笑不得,要我們疑惑不解,要我們很快地忘記她,而實際上卻永遠也不可能把她遺忘。
張愛玲這樣的才女,照例是很容易作為閒話的話題。一個女作家本來就引人注目,更何況張愛玲作品之外,還有那麼多故事。
就說張愛玲的成名。她自稱九歲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打算把自己在杭州寫的日記,寄給編輯先生。張愛玲用稚嫩的語氣,寫了一封沒有標點的信,扔在信筒裡,從此沒有下文。十九歲的時候,她參加了《西風》的徵文活動,在六百八十五名應徵者中,有十三人得獎,這次編輯總算沒有太走眼,張愛玲名列倒數第一,正好第十三名。按照徵文啟事的規定,得獎者只有十名,多出來的三名是榮譽獎。張愛玲參賽的作品叫《天才夢》,這可能是張愛玲文字生涯中的第一篇文章。不過張愛玲對自己的名次耿耿於懷,她成名後,談起這段往事,堅持說名列第一的那篇文章實在平平。
張愛玲給人的印象,在一夜之間突然就紅了。女作家的走紅向來比男作家兇猛。在張愛玲成名的十幾年前,丁玲女士也是如此。記得讀研究生時,一位在現代文學研究方面極有成就的老師說過,丁玲一出現,她幾乎就取代了冰心女士的位置,冰心火爆得更早,這種取代之說有些誇張,也不準確,但是有紀實的一面。張愛玲的出現,也有取代丁玲之勢。冰心的文章以愛心和提出問題取勝,丁玲卻是以她的反叛和浪漫精神獲得讀者,張愛玲和她們都不一樣。張愛玲的小說要豐富得多,而且她顯然不喜歡她的兩位前輩。
張愛玲的小說深入到了平常人的心靈,這是她的小說能擁有無數「張迷」的法寶。真正的好作品是阻擋不住的,張愛玲的小說最初發表在文壇不屑於注視的鴛鴦蝴蝶派雜誌上。許多有志向的文學青年絕對不會去理睬這樣的刊物。張愛玲偏偏什麼都不在乎。她似乎信奉小說只要能發表就行的這個實用主義原則,小說之外的事,不願意想得太多。她的小說在什麼刊物上都可以出現,譬如發表她小說最多的是《雜誌》,這個刊物顯然有日本人的背景。在淪陷時期上海這個特定的環境裡,張愛玲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一發而不可收。她火山爆發一般地拼命寫,寫了就拿出去發表。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張愛玲就這樣成了名,她的文章得到了當時上海灘各種背景的刊物的歡迎。轉眼之間,她成了真正的名家。
晚年的張愛玲和四十年代大紅大紫的張愛玲,仿佛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晚年的張愛玲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杜門謝客,擯絕交遊,以至於最後死在美國公寓的地毯上,幾天後才被人發現。四十年代的張愛玲是那樣地愛出風頭,她為了突出自己,甚至不惜身著奇裝異服。張愛玲的動機非常簡單,寫東西就是為了要出名,越早越好,越大越好。遺憾的是張愛玲有出風頭的心,沒有出風頭的命。她不是那種能夠當交際花的女人,倒不是長得不漂亮,實在是不善於人際交往。她的骨子裡討厭交際,在大紅大紫的年代裡,她不能免俗地參加各種應酬,出現在不同的社交場合,盡情地品嘗自己成功的喜悅,然而這些無聊的敷衍已經為她日後隱士般的生活留下伏筆。
張愛玲的奇蹟在於當年引起了各路人馬的叫好。她毫無選擇地在各種刊物上亂發表文章,屬於不同陣營的編輯卻非常明確地想把她拉入到自己的隊伍中來。張愛玲的小說終於出現在柯靈先生主編的《萬象》上,這雖然是一本商業性雜誌,但是在柯靈的努力下,雜誌明顯地屬於新文學陣營。當年柯靈先生為如何能約到張愛玲的稿子躊躇再三,出乎意外,張愛玲竟然冒冒失失自動送上門。多少年後,柯靈談起這段往事仍然喜形於色。
很多有識之士出於愛護張愛玲的緣故,反對她這樣無原則地是地方就亂發文章。鄭振鐸先生就提出過具體的建議,張愛玲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書店先付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張愛玲根本就不理這一套,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她的名言仍然是那句:
出名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張愛玲相信她的小說可以遠離政治。可是潛意識裡知道這絕不可能,要不然她不會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這也許是張愛玲真正的高明之處。如果她真聽了鄭振鐸的話,把自己的小說藏之名山,等日本人完蛋再發表,結局也許更糟糕。張愛玲的文學生涯,輝煌鼎盛也就只有抗戰勝利前的兩年時間,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事實就是這麼殘酷。
張愛玲後來死灰復燃,文壇上再次走紅,先是在臺灣,然後在大陸。她的書成了暢銷書,讓出版社趁機賺錢。「張迷」成為一個固定詞組,重要的原因,是她在那個特定時期寫的並且毅然發表的小說《傳奇》和散文《流言》。是是非非很難說清楚,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事實就是這麼滑稽。
(文章來源:浙江新聞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