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清朝的官方記事中,《三國志》與《三國演義》往往不加區分,清太宗篤嗜的所謂《三國志》即是《三國演義》。不過滿洲人嗜好三國史事這一傳統,似在入關百餘年後仍得以保存。
得益於年鑑學派的啟發與提倡,社會文化史視野下的書籍史、閱讀史研究自1950年代末起逐漸受到學者的重視;而新文化史的影響無疑又更新了研究面貌,達恩頓對18世紀法國禁書的傳播、閱讀的歷史分析即是一個範例。然而若回視明清時代的中國,這一圖景事實上是晦暗不清的。嗜於藏書的士大夫所編制的藏書目錄恐並不足以代表其日常閱讀,而文集中收錄的題跋札記亦僅能反映其學術取向。探尋清朝精英層的閱讀世界,有必要在史料上另闢新徑。下文將利用抄家清單和日記,略窺幾位清朝官員的日常閱讀。
高樸:「當代」小說迷
高樸(?-1778)出身世家,祖父高斌(1693-1755)為乾隆朝治河名臣,久任河道總督,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父高恆(?-1768)曾任兩淮鹽政、總管內務府大臣。高氏一族本隸內務府旗籍,後因高斌之女慧賢皇貴妃之故,抬入鑲黃旗滿洲,改姓高佳氏。根據國史館本傳中的簡短記錄,高樸於乾隆三十二年(1767)由武備院員外郎調任吏部,因辦事勤勉而為清高宗器重,其後扶搖直上,六年後已官至侍郎。但正在其政治前途大好之時,卻因在葉爾羌辦事大臣任內串通客商、私販玉石而被處死,家產籍沒。
清朝籍沒犯官家產,均列有詳細的清單,但主要側重於可以「變價入官」的田產、器具、衣飾,除了少數牽涉違礙文字的案件,對於犯官藏書一般不進行逐一登記,即便登記,也只是籠統概言有幾部或幾箱而已。但高樸案的抄家清單可以說是為數不多的異例,其中對高樸的藏書進行了全面記錄。此單原作為一份滿文奏摺的附單奏上,後被歸入軍機處滿文月折包而留存至今,《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彙編》中收錄有影印件,茲引錄如下:
高樸名下書籍:《幸魯盛典》、《太平廣集》、《池北偶談》、《硯雲甲編》、《練川十二家詩》、《國朝詩別裁記》、《韻府群玉》、《列國全志》、《聊齋志異》、《梅村集》、《呂子節錄》、《雙仙集》、《古事苑》、《情史類略》、《獪園》、《賜書堂集》、《清芬閣米帖》、《通鑑舉要》、《訒蒼詩存》、《春星堂詩集》、《情中烈傳》、《排悶錄》、《西堂餘集》、《寄園寄所寄》、《琵琶記》、《笠亭詩記》、《李石亭詩記》、《固哉草亭記》、《小學大全》、《慱古圖》、《虞初新志》、《硯北偶鈔》、《堅瓠集》、《資治通鑑》、《清文鑑》、雜詩、大小雜書十八本。(《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彙編》第138冊,96-98頁)
原單中錯字較多,當是匆忙抄錄、疏於核對之故,不過卻可以清晰體現出乾隆中葉一位八旗官員的閱讀世界。帝制時代學術體系中佔據主流的經史之學,在高樸的書單中事實上是相當邊緣化的,他僅有兩種經部典籍,即《小學大全》與《清文鑑》,前者是相當基礎的儒家倫理讀本,而後者則是實用性的官修滿漢文辭書;史部有《幸魯盛典》、《通鑑舉要》與《通鑑》,同樣是官修書籍與基礎典籍的格局,《舉要》不詳是何書,極有可能是坊間拼湊而成的簡明讀本。此時已經頗為興盛的考據之學,在高樸這裡完全找不到任何蹤跡。
《聊齋志異》白描插畫
相較而言,高樸似對子部、集部興趣更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筆記、小說數量頗為可觀。除《太平廣記(原誤作集)》外,其餘基本為近人著述,《獪園》、《情史類略》為晚明時書,距高樸之時不足二百年,《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池北偶談》、《堅瓠集》皆為順、康年間成書。另如《聊齋志異》,完全為當代著作,距其首度刊刻不過十餘年,足見高樸對此類小說的關注。事實上,像《列國全志》等通俗小說或《情史類略》、《情中烈傳》等晚明專記情事之書,很難進入官員、士大夫編制的藏書目錄,但是卻不可因此斷言,官員與士大夫在日常閱讀中完全摒棄這類「非正統」的書籍。再看高樸藏書中的詩文集,亦是以本朝人著述居多,前代別集竟無一種,如《練川十二家詩》(王鳴盛輯)、《春星堂詩集》(汪師韓)、《賜書堂集》(曹秀先)、《石亭詩集(原誤作記)》(李化楠),作者或輯錄者均與高氏同時、甚至為同僚,極有可能是酬贈之書。
納世通:滿洲人都愛讀三國
「三英戰呂布」
因史料無多,清中葉八旗官員的閱讀世界頗不易探尋,雖僅有片語,亦彌足珍貴。筆者所見的另一份抄家單來自覺羅納世通(1706-1765)。其人出身鑲藍旗滿洲,由官學生考取筆帖式,官至侍郎,乾隆二十三年(1758)後久駐回疆辦事,後因烏什事變中兵潰被論罪處死。他的「入官什物清單」中僅有四部書籍:「《三國志》一部(二套),《音漢清文鑑》、《同文廣匯》各一部,《縉紳》一套(又十本)。」(《清代新疆滿文檔案彙編》第75冊,188頁)從數量來看或非其藏書的全部,當是隨身帶至西域任所者。《縉紳錄》、《音漢清文鑑》與《同文廣匯》均屬實用性書籍,尤可佐證此點,後二種均為漢滿合璧辭書,納世通初由職司文書繕寫與翻譯的筆帖式入仕,但處理公務時仍需藉助辭書,可見此時滿人漸染漢俗、「國語」衰退之明顯。《三國志》大概是納世通赴任時所攜的唯一一部可資日常翻覽的書籍。在清朝的官方記事中,《三國志》與《三國演義》往往不加區分,清太宗篤嗜的所謂《三國志》即是《三國演義》,後者之於愛新國與清初政治的關係,李光濤先生已有長文詳述。納世通所讀未詳是史著抑或小說,不過滿洲人嗜好三國史事這一傳統,似在入關百餘年後仍得以保存。
李棠階:涉獵廣泛,醫書最實用
道光中後期,隨著理學的復興,在京士人中逐漸形成了講求理學的學術團體,李棠階與倭仁、邵懿辰、曾國藩、吳廷棟、何桂珍等皆是較為活躍的成員。李氏為道光二年(1822)進士,久任翰林,後因事罷黜,廢置十餘年,同治初起復,官至禮部尚書,併入值軍機處,留有比較完整的日記。但必須說明的是,日記之於晚清理學士大夫有特殊意義,首先它是私人反省的依據;其次日記需在師友間傳閱,以供他人批評,因此而「被建制化為一種道德轉化的資具」(王汎森:《近代中國私人領域的政治化》)。李氏亦不能免,他的日記在生前即曾有師友批閱,去世後又經謄抄、出版,真實性自然有所減損,不過至少可以看出在時人觀念中,理學名臣的日常世界究竟如何。
《李文清公日記》
道光二十二年(1842)至二十五年(1845),李棠階任廣東學政,職任並不繁劇,根據這一時段的日記,除考課生童、同僚應酬與會客外,李氏大量時間用於讀書、課子。所讀之書大致包含理學、經史與行政三類,且尤以理學書為重。二十三年七月起,李氏開始陸續閱讀《陽明集》,有關義理的重要文章大多精讀數遍,如是月十九日讀《撥本塞源論》,次日朗誦數過,至二十一日夜又讀一遍;而奏疏、詩句則為泛覽,至月底基本將全書讀畢。十月又開始校讀孫奇逢《理學宗傳》,歷時兩月而畢。其間又穿插閱讀《周易》,參讀程氏易傳與李光地《周易折中》,一直持續至二十四年年末。理學典籍之外,李棠階有圈點《左傳》的習慣,每次一年或兩年,基本在午睡後或晚間閒暇時進行,同時還為幼子講解,並在日記中記下簡要的心得。在廣東的四年間,李氏涉獵的史書並不多,只讀過藍鼎元所編《唐史傳》,且是在夜間當作消遣讀物,之所以選擇此書,是因李氏此時對藍鼎元頗感興趣,在二十四年年初集中閱讀了他的《東徵紀略》和《平臺紀略》。至於系統翻覽史籍,則要等到二十六年(1846)解任閒居之後,三年內李氏先後閱讀了《史記》、《漢書》、《後漢書》、《新唐書》、《唐名臣傳》、《唐鑑》等。閱讀行政典制之書,當然是出於職責所系,最常用到的是《學政全書》、《大清律例》和《科場條例》,方志和地方文獻如《廣東雜事》等是了解地方民俗的直接材料,李氏也會偶爾翻覽查閱。還有一些行政手冊,如專論荒政的《康濟錄》,屬泛覽之書,一日之內可讀數冊。除此以外,李氏對鄉約家訓乃至醫學書都有濃厚興趣,如明人黃佐的《泰泉鄉禮》,李氏閱後感嘆「真化民成俗之書,惜無認真行之者」(《李文清公日記》嶽麓書社整理本,503頁);李氏對醫學亦有造詣,有時家人有恙,會翻檢醫書查閱藥性,甚至遇「室人將產」,「檢《傅青主女科》及《達生編》」(同上書459頁)。當然,李棠階的閱讀世界並不僅有這些舊籍,他雖非清季的開明派官員,但對新知識絕非一無所知。或因地利之故,他在廣東任內已接觸到西洋所繪世界地圖,仔細查看之後,在日記中留下了一段並不十分確切的札記:「看西洋天下全圖,以地球分五大處,一歐邏巴、一亞細亞、一亞非利加、一額西亞尼亞,以上共一地球;一亞美理加(分南北),以上一地球。」(同上書5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