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代人正處在一個技術爆炸的時代,處在一個被大數據和算法控制的世界裡: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大數據和算法困在彼此的信息繭房裡,互相不通融、彼此不了解:996、715工作之餘,點各種地溝油+無限甜外賣,加班回家打開手機,進入直播間裡買買買,然後打開抖音快手B站,在一條條毫無營養的搞笑視頻中沉沉睡去,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一)耳朵派與眼睛派之爭
信息傳播一直存在兩派之爭:即耳朵與眼睛之爭,口語與文字之爭。這個從兩千年前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就開始的爭論,一直延續到今天的麥克盧漢和尼爾.波茲曼。
這兩對師徒當中,倆師傅都是「耳朵派」:也就是支持信息傳播的民主化,認為門檻越低越好,人人表達,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倆徒弟都是「文字派」:認為書寫才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根本前提。文字雖然掌握起來比較困難,但門檻高,有利於精英階層的產生,有助於維持文化的高品質。
波茲曼反感口語文化,也即聽覺文化。他並不孤單,傳播學裡除了波茲曼的媒介環境派,還有一個法蘭克福學派也討厭廣播電視。他們討厭電視廣播的理由是:聽覺是強媒介,不能被拒絕。
比如一個小夥子給一個姑娘寫情書,姑娘要是不喜歡,情書一撕,往垃圾簍裡一扔就完了。但小夥子要抱個吉他在她窗前唱上了,那姑娘能拿他怎麼辦呢?
(二)1984,還是美麗新世界?
廣播電視是單向度的、一對多的、大功率的,並且可以無限次重複的。哲學家阿多諾也說:言說無孔不入,這一驚人的事實代替了言說本身,一個建議於是就變成了一道命令,個體喪失了抵抗的勇氣和意願。
法蘭克福學派認為廣播電視的結果就是奧威爾《1984》式的社會:老大哥在看著你;波茲曼也反對廣播和電視,但理由不一樣。他認為,廣播電視的結果是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
在《美麗新世界》中,人人不愁吃穿,從搖籃到墳墓,都會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顧,無聊的話可以性交,一旦情緒低落立即就可以得到一種叫「唆嘛」的藥物,一切都是免費的。在這個「美麗的新世界」裡,只是禁止人們了解歷史,反對人們思考。
用自由意志換取政府庇護,早在古羅馬時期就出現過了。窮困潦倒的自由民把選票——也就是自由意志,交給元老院的某個元老換取麵包。吃了麵包後還不開心呢?元老們就一場接一場地舉辦角鬥比賽,為平民們提供刺激而血腥的娛樂。羅馬共和國的毀滅,正是源於自由民用榮譽和責任,換取了果腹的麵包和嗜血的娛樂。
電視廣播時代,每個人手捧瓜子薯片爆米花,坐在沙發上衝著肥皂劇咯咯傻笑。電視這種俗文化,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把所有人都變成白痴。波茲曼認為,這就是現實版的《美麗新世界》。
他在《童年的消逝》裡抱怨:在電視時代,「能讀能寫」不再是成年人的標誌了。在文字時代,我們從外部世界獲得的一切信息,並不是其本來面目,而只是它在語言中的表現形式。將這些信息進行文字編碼的過程,訓練了人們的抽象思維能力;而將這些文字信息再傳遞給他人,等於讓信息接收者「對信息進行解碼」。文字信息的「可闡釋」屬性,又意味著對因果的要求。所以,文字表達又很好地訓練了人們的邏輯推理能力。
到了電視時代,人們用圖像直接進行交流,編碼和解碼過程就自動被免除了。文字帶來的概念抽象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也就多餘和退化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波茲曼表面是在說「童年的消逝」,其實是在說成年的消逝。電視就像《美麗新世界》裡的那個腦缺氧手術:讓每一個人,一輩子停留在嬰幼兒的低智力水平,從而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緊接著,波茲曼又在《娛樂至死》裡說,電視畫面平均每個鏡頭只有3.5秒,空間和主題隨意切換,根本不給觀眾思考時間。在剛剛報導完一場死亡200多人的空難後,主持人輕鬆的一句「下面,我們插播一條廣告」,剛才的一切就仿佛不存在了。
文字時代信息的樹狀結構被打碎,重新變成了一鍋冒著泡的雜燴湯。海量的、快速切換的、彼此沒有邏輯聯繫的碎片信息,造成了人們對信息態度的兩個轉變:一是漠視歷史,只關注當下;二是因為喪失時間概念,我們也就喪失了對信息進行闡釋的能力。除了娛樂,我們對信息已經別無所求了。所以,電視成了《美麗新世界》裡的那個「唆嘛」,成了古羅馬的鬥獸場。
(三)從放棄抵抗,到與技術共謀
在《技術壟斷》一書中,波茲曼指出,與電視廣播相比,網際網路是更大的禍害——如果說電視時代只是「技術統治文化」的階段,那麼網際網路時代,情況已經惡化到「技術壟斷文化」的時代。 「統治」只意味著強迫,說明文化還沒有放棄掙扎;而「壟斷」,則意味著文化已放棄抵抗,不僅主動繳械投降,還與技術共謀,成為技術花枝招展的新衣。
從波茲曼的這三部媒介批判三部曲(即童年的消逝、娛樂至死、技術壟斷)來看,他是不是很像19世紀初英國工業革命的時候,率領工人搗毀機器的那個盧德呢?並不是。《技術壟斷》這本書的副標題是「文化向技術投降」。波茲曼真正批判的並不是技術,而是投降。
波茲曼認為,面對技術的壓迫,文化其實大有可為。他認為:文化的出路是反對唯科學主義、尊重宗教、尊重傳統。所以,波茲曼呼籲人文學科要主動放棄將自己包裝成一門科學的努力,拒絕統計學、拒絕用數字來量化自己,回歸人本主義的立場。
(四)在算法系統裡,生死疲勞+娛樂至死
誠然,我們這代人正處在一個技術爆炸的時代,處在一個被大數據和算法控制的世界裡: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大數據和算法困在彼此的信息繭房裡,互相不通融、彼此不了解:996、715工作之餘,點各種地溝油+無限甜外賣,加班回家打開手機,進入直播間裡買買買,然後打開抖音快手B站,在一條條毫無營養的搞笑視頻中沉沉睡去,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在這樣一個生死疲勞+消費主義+娛樂至死的時代裡,波茲曼顯得很孤單:他的老師麥克盧漢、他的學生保羅·萊文森,那些風頭正健的網際網路大廠、那些發明各種算法的技術大牛,以及放棄抵抗的沉默的大多數,都是沒心沒肺的樂觀派:熱情擁抱新技術,總覺得新的比舊的好,未來比現在好,科技就是進步,數據決定一切,技術無關善惡,信息傳播的總量和頻次越多越好……
最近剛剛履新陌陌CEO的王老闆在微博上直言:
科技是個帶有進步色彩的概念,你今天用iPhone,不可能明天科技退步你只能用諾基亞8210了,但政治經濟文化卻都有倒退的可能。所以科技領域有一種普遍的樂觀,而這種樂觀如果沒有反思,會演變成盲目自大…… 我和這個時代沒有任何共鳴。這個由電子碎片、自媒體和蒙眼狂奔的科技共謀的時代,人與人之間隔著460PPI的屏幕遠遠眺望,沒有哲學、詩歌和每分鐘120次的心跳,只有遠方傳來股票發行的鐘聲以及像長夜一樣漫長而冰涼的算法。
是的,我們今天的世界,已經越來越像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文化庸俗化,政治淺薄化,社區破碎化;我們越來越沉迷於技術這碗「迷魂湯」, 漠視歷史、拒絕思考、放棄了生而為人的榮譽和責任,在糖衣包裹的平庸與麻木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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