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走的是這樣一條人生之路,明達時趨向於儒家,積極入世,追尋孔孟的理想;窮困時則傾向於道家,逍遙出世,向老莊處尋求心靈的撫慰。金庸筆下的主角們走的也不外三種人生路,一種是郭靖式為國為民的入世之路,一種是令狐衝式笑傲江湖的出世之路,而大部分人都是積極奮力過,經歷了失敗挫折後又懊喪退隱,是一條由入世轉入出世的人生之路。而金庸本人則入世與出世兼而有之,功成名就而又急流勇退,兼濟天下而能獨善自身,走了郭靖與令狐衝結合的人生道路。
金庸是個成功的讀書人,同時又是一個成功的小說家。中國古代讀書人的人生理想,金庸筆下的人生與金庸本人的理想,是密切相關的。金庸在寫小說裡的人物時是寄託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的,同時,金庸自己的人生歷程也或多或少受到了他筆下人物的影響,比如,金庸坦言他最喜歡的小說人物便是令狐衝。在這之外,更深層次的是中國古代儒道互補兩種人生觀對讀書人的影響。
所以,在說這個話題之前,劍膽君想先談一談中國古人的入世與出世情結。
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儒道相得益彰互相補充的文化。馮友蘭把《中庸》裡的「極高明而到中庸」視作中國哲學的精神,「極高明」是道家的玄虛精神、超越精神;「道中庸」是儒家的現實主義、入世精神。
儒家重現實,強調個人的社會責任,提倡積極進取;道家重自然,追求個體的自由本性,主張超然物外。可以說儒道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儒家重責任而忽略個人的自主性,道家強調個人的獨立自主,但對個人的社會責任重視不夠。
在儒家思想佔統治地位的中國古代,正是儒道兩家千百年來的碰撞與交鋒中實現了互補融合,共同奠定了中華文化的基礎。文化傳統上如此,體現在中國人的人生觀上亦然。儒家是投身社會實踐,「知其不可而為之」,是積極入世;道家是超然世俗之外,「無為而無不為」,是逍遙出世。入世與出世,儒道兩家截然不同的人生觀影響了幾千年的中國人。
儒家思想重人生、重現實,儒家人生哲學是講道德、重進取的現實主義人生觀(宋志明:《儒道互補與中華民族精神的培育》)。儒家從「人」的角度強調個人的社會責任和使命,荀子的「明分使群」觀點就指出人與禽獸的區別在於人的社會性。
儒家學說認為人生於天地間,作為社會成員就不可避免地置身於社會關係中,必須有明確的角色意識,因而也就必須遵循一定的社會規範,履行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就是強調父子君臣都要各守其位各謀其政,做好自己的本分。繼孔孟「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做人準則之後,儒家思想逐漸形成系統的為人處世的人生準則,那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修身養性、孝悌和親到經邦濟世、平定天下,越發明顯地強調和重視個人的社會責任。
受孔子「學而優則仕」以及儒家人生哲學的影響,「修齊治平」便成了中國古代讀書人畢生為之奮鬥的康莊大道和理想人生。張載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千百年來傳頌不衰,成為中國人的理想。
於是,讀書人發現了一條積極投身社會實踐,履行社會責任達到「修齊治平」的人生之路,那就是十年寒窗苦讀以求一朝金榜題名,而後出將入相、經邦濟世。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個讀書人都渴望榮登金榜,這畢竟不可能,即使得以出仕入宦,仕途上也不可能一帆風順,遭遇挫折在所難免。
孔子一生周遊列國,一心想推行仁政,希望在諸侯國中實現自己的抱負,但他「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困於陳蔡」,「七日不夥食」(《讓王》),「累累若喪家之犬」(《史記·孔子世家》)。可以說四處碰壁、落魄潦倒,孔子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他也消極過、失落過,但感嘆之餘卻仍然「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就是儒家積極向上的人生、百折不撓的精神,正因為如此,中國古代才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嶽飛、文天祥等人敬仰備至。
然而,大部分人在壯志難酬、官場失意、人生遭遇挫折時,總要尋求一些自我安慰自我消遣,所以這時候道家逍遙遁世的思想就成了心靈的寄託。入世的道路走不通,那便尋求出世。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林和靖「梅妻鶴子」的閒適一樣受人推崇。讀書人更是想著功成名就、衣錦還鄉。所以,功成身退、歸隱山林的範蠡、張良其實也是一種大智慧。這樣中國古代的人生觀中就兼有儒道兩家思想了。
與儒家重視人生,強調個人的社會責任和使命不同,道家重視生命,尊重個人的獨立性和主體性。老莊有「貴生」思想,老子說「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把人放在高於萬物的角度。《莊子·駢拇》裡說「自三代以下,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也。小人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呼籲「無以人滅天」,要保全人的天性。在莊子看來,個人自身的存在與發展,就是人的最高目的(羅安憲:《中國傳統人文精神的現代反思》)。
老子的「不爭」「無為」、知足常樂,莊子的「安時處順」「順人而不失己」,都要求最大限度地實現自我,強調個體的精神自由,提倡淡然閒適的生活方式,追求自由自得的人生,最終達到莊子「逍遙遊」的人生境界。
這種超然世俗之外的出世精神衍生出了中國古代的隱逸文化,於是中國古代便有了這樣一群人,他們逍遙出世、怡然自得,或放蕩不羈,縱情山水,流連忘返;或避世隱居,隱逸山澤,棲身曠野;或傷心失意、懊喪退隱……總之隱於野有之,隱於市有之,隱於朝亦有之。相對於儒家的積極進取、奮力拼搏,這些「穿行於鬧市與山林之間」的隱士是另一道風景線。
其實,中國古人走的就是這樣一條人生之路,明達時趨向於儒家,豪情萬丈,積極進取,常懷濟世之志,朝著「修齊治平」的理想努力。而一旦窮困則傾向於道家,困頓失意便出世,歸隱山林不務世事,去向老莊處尋求心靈的撫慰。
因為有了道家學說的存在,古人才有了退卻的理由和餘地。就個人而言,進可為儒,退可為道;攻可為儒,守可為道;成可為儒,敗可為道;表可為儒,裡可為道(邸永君:《儒釋道相互關係之思考》)。
有了道家人生這條退路,古人便多了一份選擇。於是,在儒家人生路上走得就越發從容也越發悲壯,幾多暢快、幾多得意,幾多悵然、幾多失意,箇中意味恐怕只有親歷方能體會。
入世與出世,成了折磨中國古人幾千年的不解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