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慄,曰使民戰慄。」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魯哀公向宰我詢問社主的問題。宰我說:「夏朝用松樹,殷商用柏樹,周時用慄樹,是為了讓國民懼怕敬畏。」孔子聽說後說:「已經做成的事就不要再談論了;那些幹的事已經結束了,就不要再規勸了;已經過去很久的事情就不要再去追究它的錯誤了。」
宰我,孔子弟子,名予。孔子死後儒分八家,《韓非子·顯學》裡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而《論語》是曾參及其弟子整理的,他們屬於「子思之儒「,所以他們提到曾參就說」曾子「,提到宰我這個前輩就沒有加「子」這個尊稱。其實我們從《論語》中對宰我的記載就可以看出,宰我才是那種」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的人。
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三代之社不同者,古者立社,各樹其土之所宜木以為主也。」這裡的解釋來源於《周禮》:」二十五家為社,各樹其所宜之木。「所以《莊子·人間世》有」櫟社樹「,屈原的《楚辭·橘頌》有社樹「桔樹」,這是符合自然規律的,就是在不同的地方種當地適合生長的樹木,容易存活。但是朱熹後面所說的就有問題了,朱熹說「孔子以宰我所對,非立社之本意,」這就是朱熹的臆測了,試想,如果宰我解釋得不對,那孔子知道了肯定直接駁斥了,又怎麼會說那樣三個」和事佬「般的話呢?
宰我說夏朝的社樹用的是松樹,商朝的社樹用的是柏樹,周朝的社樹用的是慄樹。這三個回答並沒有問題,讓後代儒者有異議的是「使民戰慄「。
什麼是「戰慄」呢?戰,懼也。《書·仲虺之誥》「小大戰戰。」慄,同「慄」,【爾雅·釋詁】懼也。【增韻】竦縮也。(就是說『蜷縮不動』)【書·大禹謨】夔夔齊慄。《國策·楚策四》:「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慄。」這「使民戰慄」就是讓國民懼怕、敬畏。
松、柏是四季常青的的樹,現在的解釋都是戰國以後的解釋了,所以到底夏、商時代為什麼選擇這兩種樹為社樹都是不容易探究的,但是結合宰我的解釋,應該是「社樹」可能會因時因地發生變化,但是它們的含義都是「使民戰慄」,讓入內的人敬畏,為什麼呢?這就要從」社「的含義與功能來說起。
「社」在先秦時代是祭祀「土神」的地方,【詩·小雅】「以社以方。」【疏】「社,五土之神,能生萬物者,以古之有大功者配之。」【白虎通】「人非土不立,封土立社,示有土也。」
自夏朝以來,中土就是以農業為主的農耕社會,所以「天和地」就特別重要,那麼祭祀「土神」的地方能不嚴肅麼?而且周朝以前特別重鬼神,土神就是最高神之一,在這樣的神面前,你能不懼怕?人無敬畏之心則輕慢,所以作為「社主」的「社樹」格外重要,它們的存在就是土神的具象化實物代表,天子尚且需要敬畏,更何況無權進行祭祀的國民呢?
脫離原始社會以後的夏商周,雖然經過了不同的家族掌權者,但是其中的根本並沒有太多的不同,所謂設神立教,天子要從鬼神那裡借重權勢威嚴,以此來保障自己的統治,這在夏商及西周的時候都是有當時的實際意義的,而且實行下來很有效果,但是自周厲王以來,國人在周王的變態壓迫下,突破了對鬼神的無限敬畏,把自比「天之子」的周厲王都驅逐了,所以當年只有周天子和各諸侯可以祭祀的「社神」也變成了二十五家就能立社祭祀了,甚至後來發展成十幾家就能私自立「社」了,類似後代的「淫祀」,鬼神的權威與呵護不再是天子的專屬物了,國民也有權利了。
另外,在後來人看來,受人祭祀的神仙就應該是善良正義的,但是這並不一定是遠古時候人們的感受,當時的人們生活在天降大雨與地生震動的自然環境中,以天地為首的鬼神首先應該是「力量的象徵「,這種力量並不一定只會給人帶來好處,還可能讓人類進入滅頂之災,所以商朝的那些墓地才會有很多殉葬坑,神話學者就猜測有可能是一種賄賂鬼神、以彼代己的手段,就是說用錢財、血肉討好鬼神的同時,把別人推出來,讓鬼神吃飽了,然後鬼神滿足了就不會害別人了。
所以在漢以後的祭祀禮器上基本就是選擇的那些能帶來祥瑞的神獸,但是在先秦時代卻會大量使用「饕餮「這樣的殘忍兇獸,先秦典籍上這樣記載饕餮《呂氏春秋.先識覽.先識》:「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現代人可能會疑惑,覺得這是邪神,但是在商周時期,這些兇獸的作用並不是用來恐嚇鬼神的,而是借用兇獸的惡名影響來加持禮器實物和祭祀典禮,以期能震懾現實中的諸侯和國民,讓他們因懼生敬,安穩聽話。
就是因為宰我在魯哀公面前說了真話,所以孔子才會在後面「補救」一二,如果這個時候還一味地強調國民對上官的敬畏,而不提上官對國民的義務,那就很容易造成權利意識已經萌芽的國民的反對和對抗。因為怕魯哀公「教條主義」,不顧當代實際情況,生搬硬套的讓國民敬畏自己,然後造成不利的惡果,所以孔子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成事不說」,已經做成的事就不要再談論了。
「遂事不諫」,那些幹的事已經結束了,就不要再規勸了。
「既往不咎」,已經故去很久的事情就不要再去追究它的錯誤了。
孔子的意思就是說:宰我的解釋沒有錯,當年周朝建國之初立「慄樹」為社樹的時候確實是想讓民恐懼畏懼的意圖,這在後世的孔子來看當然是不光彩的了,因為孔子信奉的是周公的禮教,提倡的是仁道,當年武王的用意自然有他當時的意義和價值,但是在後代就不值得提倡了,所以武王當年的事情既然已經幹成了,那就不要再談論了,因為他已經做完了所以勸諫也沒什麼作用了,而且過去太久了,就沒有必要再抓住這點不光彩的東西來批判了。
這裡的孔子特別現實,因為說白了,孔子堅持的周禮並不是原教旨主義的那些東西,而是經過他改良過的,所以雖然宰我說的這些事例是真實的,但是一來是非正義的,二來也是不適合魯國的現實需要,故此孔子連說三個短句,其實都是表達的一個意思,就是當時的作為是有問題的,不要去追究也不要去模仿。可惜被漢以後的儒門大佬給理解歪了,因為他們是曾子之後,子思儒門之後,囿於偏見,可不惜哉!
如果諸公喜歡並需要,那我以後有時間就繼續寫一些關於《論語》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