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裡•林登》的故事不仰仗驚奇。重要的不是將要發生什麼,而是如何發生。
—— 庫布裡克
很久以前看《發條橙》,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那份震驚。貝多芬經典到無以復加、神聖莊嚴的《第九交響曲》,竟然伴隨著艾列克斯等人的作惡與暴行。聲畫對立形成的一種詭譎悖謬的張力,實在令人難忘。再有,《2001太空漫遊》開頭長達十分鐘的理查•施特勞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或者《奇愛博士》結尾時,流行名曲《We'll meet again》配合著各種原子彈爆炸蘑菇雲的畫面.無一不是前所未有、出神入化的電影音樂。可以說,音樂是庫布裡克電影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很擅長以此打造出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視覺環境和敘事風格。
《巴裡·林登》的故事發生在十八世紀的英國,電影上半部的配樂以愛爾蘭傳統民謠和軍隊進行曲為特色,下半部則以巴赫、維瓦爾第、莫扎特和佩斯洛(Giovanni Paisiello)等巴洛克、古典主義風格的配樂為主。影片中涉及到音樂的場景,如羽管鍵琴、小編制的樂隊、室內樂的演奏形式,相當符合當時的社會習俗與風貌。亨德爾的《薩拉班德》,是影片縈繞始終的主題音樂,從片頭字幕開始,這首音樂主題以不同的配器和演繹方式,一共在影片中出現了6次。
This arose from another problem about eighteenth-century music – it isn’t very dramatic, either. I first came across the Handel theme played on a guitar and, strangely enough, it made me think of Ennio Morricone. I think it worked very well in the film, and the very simple orchestration kept it from sounding out of place.這裡又牽涉到18世紀音樂的另一個問題——不夠戲劇化。我最早聽到的是吉他版的亨德爾主題,奇怪的是,它讓我想起了埃尼奧·莫裡康內(注: 義大利電影配樂大師)。這段音樂用在電影裡很奏效,簡單的交響配器也讓它不顯得出戲。
——庫布裡克
亨德爾D小調組曲第三樂章《薩拉班德》
德國作曲家喬治·弗裡德裡希·亨德爾(George Friedrich Handel 1685 -1759)的《薩拉班德》,出自他的D小調組曲第三樂章(Suite In D Minor, HWV. 437)。薩拉班德, 一種三拍子慢速舞曲,起源于波斯,十六世紀初傳入西班牙。流傳至法國後,逐漸演變為速度緩慢、音調莊重的舞曲,流行於貴族階層。
亨德爾的這首D小調薩拉班德,兩段體結構,樂曲豪邁凝重,引人沉思。音樂發展出略明朗的表情,最後又回歸到主題旋律。
巴裡與繼子Lord Bullingdon的穀場決鬥
影片的開始,就是一場遠景之下的愛爾蘭平原決鬥。一個男人的死亡,以及《薩拉班德》凝重悲涼的旋律,就此奠定了影片的敘事基調。
巴裡與繼子Lord Bullingdon最後的穀場決鬥,充滿著令人窒息的懸念和恐懼,是庫布裡克作品中最精彩的場景之一。從Bullingdon走進賭場俱樂部尋仇的那一刻起,薩拉班德主題就在鼓點和大提琴的伴奏下默默奏響。配器和音量隨著劇情不斷提升,音樂在巴裡中槍時達到高潮。這場前後將近 10 分鐘的決鬥戲,庫布裡克完全沒有任何追求緊湊和加快節奏的意思 : 對話極簡,動作幅度克制,音效寥寥。唯有不斷反覆的薩拉班德,這個簡單到甚至單調的主題,好像拉威爾的《波萊羅》那樣,在發展壯闊的過程中展現了無比豐厚的內涵。
庫布裡克以如此的美感和精準來描繪決鬥。整個過程有一種客觀節制的沉靜,好像博物館裡那些永遠在沉思的展品一樣。
5段不同場景與配器的電影主題音樂
亨德爾D小調組曲第三樂章《薩拉班德》
One of the problems which soon became apparent is that there are no tragic love-themes in eighteenth-century music. So eventually I decided to use Schubert’s Trio in E Flat, Opus 100, written in 1828. It’s a magnificent piece of music and it has just the right restrained balance between the tragic and the romantic without getting into the headier stuff of later Romanticism.
一個很顯然的問題是,十八世紀音樂沒有悲劇愛情主題。所以最後我決定用舒伯特1828年寫的《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作品100號)。這是一段華麗的音樂,對悲劇和浪漫的平衡把握克制恰當,又不像晚期浪漫主義音樂那樣陷入過分感傷的濫斛。
——庫布裡克
最初,庫布裡克覺得這部影片只該用十八世紀的音樂。他把市面上可以找到的相關年代的音樂大碟聽了個遍,結果發現,給自己設置條條框框並無必要。影片中最古典優雅、沉靜動人的音樂,當屬舒伯特的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 D. 929,這是林登夫人的憂鬱愛情主題。
舒伯特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D. 929,
第二樂章
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 D.929(Piano Trio No.2 in E-flat Major, Op.100),屬於舒伯特晚期的巔峰之作。作品呈現出一種「啼血般的美豔」,舒伯特自己這樣評價:「它不是獻給某個人的饋贈,所有能從中發現美的人,都是它的主人。」
第二樂章:流暢的行板,C小調。樂章的第一部分由三段主題旋律構成,鋼琴簡單的前奏,引出大提琴抒情憂鬱的吟唱。這段動人心扉的主題旋律再由鋼琴在高音區陳述,大提琴溫柔地簇擁著鋼琴。第二主題,旋律轉到降E大調,小提琴主唱大提琴協奏,鋼琴側旁輕聲應和,曲調生動明亮。第三主題變得更為舒展、雋永。樂曲的後半部分張力漸增,緊湊的節奏與離調和弦的頻繁使用,讓音樂情緒走向高潮。
林登夫人的憂鬱愛情
巴裡和林登夫人對坐賭桌,眼神相互在對方身上流連,不著一言。林登夫人起身去露臺,巴裡心領神會地跟過去. 這幾乎是《巴裡·林登》中最連續、最長篇的一段音樂場景。音樂響起,何需語言。
林登夫人陷入情網
舒伯特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
第二樂章
有一種觀點認為,作曲家的晚期風格,既包含對死亡認知的表達,也是對死亡的回答。我以為,庫布裡克對舒伯特這首作品的選擇,強調了音樂在中心人物的疏離和最終的毀滅中所起的作用。影片接近尾聲時,這首三重奏第二次出現,樂章中比較活潑且風格浪漫的中間段落被全悉刪簡,樂章最後的一個主調和弦也轉換成了色彩憂鬱的小調。其時,林登夫人又回到她"籤帳單機器"的生活。當兒子Bullingdon把支付巴裡年金的帳單遞過來時,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久遠的、落寞的神情,愛已風逝。
如果觀影時注意到了配樂的這些細微變化,或者可以"解謎"導演這樣安排的用意 : 影片有意迴避了對林登夫人真實情感"直截了當式"地探索,而是採用音樂——這種感官和物質層面都很豐富的語言,道出她隱秘的內心獨白 :
林登夫人很愛巴裡,在她眼裡,巴裡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這幾乎說明了,歐洲的貴族階層完全缺乏「真正的男人」 ; 也有可能,林登夫人早已意識到巴裡對她的掠奪與欺騙,但她無奈,對愛的渴望讓她違背了自己的理智。
林登夫人悵然若失
舒伯特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
第二樂章
在一次訪談中,庫布裡克被問到是否完全摒棄了原創配樂,他這樣回答 :
"照我說是摒棄了流行配樂。一個電影配樂師再厲害,也不是貝多芬、莫扎特或勃拉姆斯。既然有那麼多過去和現時的偉大交響音樂可用,幹嘛要用差一點的音樂呢?"
值得一提的是,庫布裡克並沒有簡單的、不加選擇地移植這些古典音樂。他與作曲家倫納德·羅森曼 (Leonard Rosenman) 合作,通過重新編曲來適應影片的節奏和情節。羅森曼和庫布裡克沒少為彼此的分歧而劍拔弩張,好在這位作曲家的確沒白費力氣,憑實力捧走一座奧斯卡小金人。
A film is—or should be—more like music than like fiction. It should be a progression of moods and feelings. The theme, what’s behind the emotion, the meaning, all that comes later.電影,應該說,更像音樂而非小說。它是一種情緒和感覺的醞釀過程。主題、隱秘的情感、意義,所有這些,都是逐漸明朗的。
——庫布裡克
《巴裡·林登》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電影。
庫布裡克極盡"形式"之能事,反而促使我們希望"透過"表象去理解。這並不是說影片被表象所遮掩的寓意有多深,而是指這表象本身——它所累積的豐厚層次,頗值得玩味與關注。比如在影片中,巴裡一連串的口是心非,以及他幾乎是機械的情緒與行為,會讓我們質疑是否他的內心還存有另一個真實的自我, 其核心價值與他的公眾行為游離脫節 ? 影片的配樂擔當了此類隱含的敘事。
愛爾蘭民歌《愛爾蘭的女人》
愛爾蘭民歌《愛爾蘭的女人》,曲調悠揚哀婉。歌詞起源於18世紀,20世紀60年代由肖恩·奧·裡亞達(Sean O Riada)譜曲。
There's a woman in Ireland who'd give me a gem and my fill to drink,
There's a woman in Ireland to whom my singing is sweeter than the music of strings
There's a woman in Ireland who would much prefer me leaping
Than laid in the clay and my belly under the sod
愛爾蘭的女人,她捧給我珍寶和佳釀
愛爾蘭的女人,我要把最甜美的歌聲獻給她
愛爾蘭的女人,我不會枕著草皮懶散在地上
愛爾蘭的女人,我要為她展翅飛翔。
影片中這支民謠出現了四次 :
巴裡和表妹Nora玩撲克(小提琴,哨笛);
巴裡和Nora樹林漫步(小提琴,哨笛);
晚餐時巴裡和與表妹訂婚的上尉John Quin 發生衝突(豎琴主奏);
巴裡與鄉村姑娘Lischen的相遇(豎琴主奏)。
巴裡和表妹Nora
當《愛爾蘭的女人》的哨笛聲第一次響起時,可以說,這是巴裡人生中最純粹、快樂的時刻。對他而言,如果能在那個雨天的午後讓時光停駐,定格在他和表妹Nora的相伴相守中,他一定會覺得生活既充實又美好。在這裡,民謠訴說著真摯、憧憬,和愛意。
巴裡和鄉村姑娘Lischen
巴裡在逃亡途中與清純的鄉村姑娘Lischen萍水相逢。影片中他們在一起的三個場景,畫面極其溫柔極其美麗。當巴裡和Lischen惜別時,《愛爾蘭的女人》這段傷感的旋律再次揚起。儘管電影的畫外音以一種玩世不恭的語調敘述調侃,但顯而易見,庫布裡克用影像和音樂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此刻,音樂就像一個更含蓄的敘述者——似乎是在故事敘述(diegetic sound)的另一個平行空間——補充、強調,甚至修正著我們已有的認知和判斷。它是如此隱秘,卻又如此清晰。而我們,往往要到回顧時才恍然大悟。
《巴裡•林登》的配樂曲目 :
喬瓦尼·帕伊謝洛:《如果你們渴望知道我的名字》,1次巴赫:《C小調為管羽鍵琴和樂隊而作的協奏曲》,1次《霍亨弗裡德伯格進行曲》(傳腓特烈大帝作曲),4次《巴裡•林登》電影原聲碟
從《2001太空漫遊》開始,庫布裡克作品中的音樂運用越來越難以被忽略——不像大多數影片中那些游離性質的非敘述音樂(non-diegetic),僅僅提供情緒和氛圍的"渲染",庫布裡克把音樂作為影片的一個嚴肅的介入者,以充滿情感和哲理的方式直抵人心。
如果說電影的上半部分展示了巴裡表裡不一的性格,他的魅力和野心如何支撐起他的崛起——娶到林登夫人,達到他人生「繁華的頂點」。那麼,影片的下半部分,則充分展示了正是同一種力量,最終瓦解了他。在影片的構架上,庫布裡克設置了錯綜複雜的敘述層次 : 敘述者是以第三人稱出現的畫外音 ; 故事情節通過角色的表演與對話呈現 ; 視覺文本及潛臺詞,則與其它敘事手段相互對比、相互充實。從影像、音樂到旁白,多元化的敘事風格讓觀眾遠離那種"沉浸式"的觀影體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疏離、沉思和批判性的欣賞模式。
如果把庫布裡克的製作看成是一個獨立的整體,那麼,很少有電影能像《巴裡·林登》這樣,如此巧妙地匯總與平衡了各種電影創作手段。在不止一個方面,庫布裡克設立了技術創新和卓越的標準,以一種令人驚嘆的方式探索著電影美學的極限,同時,向我們展示著人類關於進取和野心、遭遇和命運、財富和選擇的永恆主題。
《巴裡•林登》劇照 巴洛克式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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