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的一天,我和姐姐秉德、弟弟秉華、秉和去一家淮揚菜館用餐時,餐館的老闆專門向我們請教了一個問題。他說:「大家都知道周恩來是江蘇人,他生前最喜歡吃淮揚菜。你們能否介紹幾道他最喜歡吃的菜品,我想把它們做為我們餐館的保留節目介紹給大家。」看到這位老闆如此認真和有心,我們便儘自己所能想起的幾道伯父吃過的菜品向他做了介紹。
然而我知道,做為周恩來的親屬,雖然我們有時也會和伯父伯母一起用餐,但畢竟不敢說了解的很全面和準確,更何況伯父因為工作需要,他的起居、飲食規律與常人不同。真正全面了解他的用餐情況的,只有西花廳的兩位廚師桂煥雲和安振常。如今,老師傅桂煥雲已去世多年,安振常師傅也已年近八十。為了能將伯父的飲食習慣這一寶貴資料留下來,我於5月21日專門前往西四粉子胡同採訪了安振常師傅。
安師傅是山東泰安人,他是1970年由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調入西花廳工作的。1992年伯母鄧穎超去世後,他又調回人民大會堂,直到1994年退休。
周秉宜:安師傅,1971年5月我從河北部隊農場勞動鍛鍊回北京探親時,到西花廳看望了伯伯和七媽。記得那是第一次見到您,您是哪年去的西花廳呢?
安振常:我是1969年秋天進西花廳為總理和大姐服務的。在這之前,給兩位老人做飯的一直是桂煥雲師傅,桂師傅是江蘇淮陰人,1949年剛一建國他就進西花廳了。我去了以後,給總理做飯的主要也是他,我更多是負責你七媽的夥食。另外,像取菜、打掃衛生什麼的,做點雜事。
我剛去的時候,對總理和你七媽的一些生活習慣,他們各自喜歡吃的東西都不熟悉。後來,通過跟著桂師傅學習,自己也慢慢地摸索、了解,逐漸地也就熟悉了他們的口味。
周秉宜:來到西花廳後您最突出的感受是什麼?
安振常:一個是總理工作實在太忙了,另一個是他吃飯始終沒有規律。那個時候,毛主席習慣通宵工作,總理也跟著通宵整宿地工作。他起床晚,起床後吃早飯就常常和你七媽的午飯趕到一塊兒去了。
周秉宜:我聽張大夫(張佐良)說:1970年代,他在西花廳工作時,看到伯伯的早餐經常是麥片、黃油麵包和煎雞蛋。有一天他忍不住就問伯伯,說總理你的早餐怎麼總是這一個樣兒?這個習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伯伯說:在黃埔軍校時,每天和蔣介石在一起吃早餐就這樣了。
安振常:總理的早餐總的來說,是一杯豆漿,或者牛奶麥片。主食是黃油麵包,把麵包片放在電爐子上烤一下,把黃油抹上去後再烤一下,讓黃油滲進麵包裡,麵包就酥了。另外,有時煎片火腿,有時煎個雞蛋,調換著吃。不過,也不全是牛奶麵包煎蛋這些,有時我們也給他做蘿蔔糕,南薺糕,江米藕等南方的點心。
周秉宜:你剛才說伯伯的早飯常常是在中午,那他的午飯就應該是在晚上吃了?
安振常:其實總理的午飯始終沒有規律,要是他能在晚上6:00左右吃上飯,能和你七媽的晚飯趕到一塊兒,就很好了。更多的時候,他出去開會,要到晚上8、9點鐘回來,才能吃上飯。總理吃飯特別快,吃完了還得接著去辦事,所以我們一般都要事先把飯蒸好,菜洗乾淨。
隨時他回來要吃飯,隨時就能做好了。有時他在外面開會就在外面吃飯了,即使在外面吃飯,家裡多少也得準備準備,因為他有時突然有事回來了,你不準備的話,現吃現弄來不及呵。
總理的午飯基本上主食是米飯,菜是兩個: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米飯除了大米,還經常摻上小米,或者高粱米,或者紅豆,這些都調換著吃。他們老紅軍都喜歡吃點粗糧,他們都有這麼一個傳統。
周秉宜:你剛才說伯伯有時出去開會,要到晚上八、九點鐘回來才能吃上飯。我倒想起來了,我上高中最後一年的時候,姐姐結婚走了,我就搬出了中海邊的工字樓,回到西花廳。住在後排廚房邊的一間小平房裡,和老桂叔叔做了一年的鄰居。那時我一般周末才回家。記得有幾次天已經很晚了,我都要睡了,走廊裡忽然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後聽見張樹迎叔叔或小高他們在敲隔壁老桂叔叔的門。然後聽到他們在說話,緊接著又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後才寂靜下來。我知道老桂叔叔給伯伯做飯去了。我以為這是伯伯偶爾出去開會沒趕上吃飯呢,原來這就是他的午飯。那他的晚飯又要到幾點才吃呢?
安振常:晚飯更沒有規律了,有時是夜裡11點、12點,要是出去開會,經常在夜裡一、兩點,甚至兩、三點回家都還沒有吃飯呢。我剛去那一陣,都是桂師傅起來給他做飯。過了一、兩年,我跟桂師傅說:我起來吧。桂師傅歲數大了,我就把這活兒接過來了。
總理的晚飯,一般是麵食:麵條、餛飩,或給他準備幾個小包子。總理吃肉包子,你七媽喜歡吃素包子,他們都不怎麼吃豆包。有時也給他們做棒子麵貼餅子和燉一條魚,這是天津的吃法。另外,總理喜歡吃北海仿膳做的肉末燒餅。後來我們就自己做,總理建議我們在肉末裡加上點南薺,南薺發脆,沒有南薺就加點冬筍,冬筍也是脆的。人家仿膳做肉末燒餅是不加南薺的,這是總理他自己願意這麼吃。有一次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宴請外賓,他專門叫的仿膳來給外賓做肉末燒餅,仿膳來的師傅,帶的原料,在大會堂現場製作。
周秉宜:伯伯那麼大歲數了,還在超負荷工作,再不能按時吃飯,你們也很著急吧?
安振常:那當然,保證總理的健康是組織上交給我們的任務。儘管當時的條件不能和現在比。我們還是儘量想辦法讓總理別餓著,比如每次他出門之前,我們都給他帶點吃的,弄點花生米、核桃,事先烤好了放在一個小盒子裡,讓老張(衛士長張樹迎)和小高(衛士高振普)他們帶著,需要時給他吃點。另外他在大會堂或者釣魚臺開會,趕上飯點兒了,會還沒開完,他吃不上飯,老張他們就會囑咐服務員,讓他們去後面廚房說一下。廚房馬上就給準備好,一般是煮玉米蔬菜粥,放點肉末,煮好後裝在一個瓷缸子裡,把缸子給他送過去,他端起來喝,人家以為他是在喝茶呢,這都是經常的事兒。
另外,總理在家通宵辦公,我們還要給他準備夜宵。比如蒸雞蛋羹、燉蓮子銀耳,或者杏仁茶。事先準備好了,放在冰箱裡。什麼時候總理有點餓了,夜裡值班的同志張樹迎或者小高就會給他加加熱,送過去。
周秉宜:我記得50年代(1950年代)我上小學時,有一次廚房的老王叔叔拿著一個菜單到客廳來向七媽徵求意見,他們說的什麼我也聽不懂,兩個人好像還有點意見不一致。但是我就知道了伯伯的菜單是要由七媽來批准的。
還有一次是,我已經上高中了。有一天早上我陪七媽在客廳裡說話,卞大夫(卞志強)過來對七媽說:「這是總理今天的菜單,請大姐看一看。」七媽就和卞大夫到她的書房去談了,是不是伯伯的菜單大夫也要過問?
安振常:總理和大姐的菜單基本上一直由我們廚房來安排。我們事先將一個禮拜的菜單寫在一張紙上,禮拜一早上給大姐送早點的時候,把紙條夾在放早點的託盤裡一起帶過去。大姐吃完早點,就看菜單,合適的話,就那樣了,不合適的她就改一下。改好了,就按那個菜單給他們準備。
如果遇上總理感冒了、不舒服了,就需要臨時調整,改成每天早上根據他當天的身體狀況安排當天的菜譜,給大姐送去過目。每天一安排,直到他病好為止。你說卞大夫找你七媽商談總理的菜單,那一定是在總理生病的情況下,他來和你七媽商量如何調整菜譜,好配合治療。你七媽不當你的面說這事,是不想讓你知道總理生病了。
周秉宜:小時候在西花廳,後廚房的主廚是老桂叔叔,老王叔叔當時是協助老桂叔叔做事的,比如去買菜、打掃衛生什麼的,後來伯伯要精減西花廳的工作人員,他比較早就調走了。後來就有小林(林青)常來幫忙。不過那時七媽已經不讓我們進後廚房了。
安振常:1969年我沒到西花廳之前,是南海服務處的姚師傅常過來幫忙。自從我來到西花廳,買菜的事就是我去了。我年輕,騎上車去北長街供應科,一會兒就買回來了。
菜是一天一買,一般頭一天就把要買的菜打電話告訴供應科,或者寫個條子。每天去買菜時,把條子留在供應科。人家一看這個條子,頭一天就給你準備好了。我們要的東西,供應處都會想辦法去給你弄,總理這邊人家還是挺重視的。
總理和大姐他們的工資經常用來幫助親友和生活困難的同志。他們自己用錢卻很節省,我們也要幫他們計劃著花錢,避免浪費。每次買菜,東西不能多拿,一樣一點,豬肉或三兩或半斤,夠用就行。
買菜是用現錢,從不賒帳。頭一天送去的菜單,第二天取菜時,人家已經把價格算出來了。
周秉宜:前一陣有一個淮揚菜館的老闆說他很想知道周恩來平時愛吃什麼菜。您能不能在這兒揀幾個主要的介紹一下?
安振常:其實你七伯和你七媽在家吃飯很簡單。那個年代條件差,中央首長的夥食也沒有什麼高檔的,也不像現在這麼豐富多樣。總理自己對吃從不說什麼,都是你七媽在說。她總說:菜別做的太多,夠吃就行。要是做多了吃不完,她就說:做這麼多浪費。如果做的丸子或者魚,他們吃不了,就吃一半,剩下一半下頓再吃。
下面我簡單介紹幾個總理在家經常吃的菜。
肉食方面來說。第一、獅子頭,這個一般都知道的。我們隔一陣時間給他安排一次,每次就做兩個,小沙果那麼大兩個。肉餡裡加上點南薺、香菇,還可以加點時令菜。比如冬天大白菜下來,把白菜心切碎了放在丸子裡,等獅子頭燉得差不多了,鍋裡再加點大白菜。總理喜歡這樣吃。他一次吃一個或一個半,再炒一個素菜,做個湯,就是一頓飯。
總理吃菜不講究菜的顏色、樣式,只要下飯就行。他愛吃米飯,清燉的獅子頭他感覺不如紅燒的好下飯。所以給他做獅子頭,我們一般都放醬油,清燉的很少做,其它肉菜也以紅燒為主。
紅燒獅子頭(圖片來源於網絡)
第二、梅乾菜燒肉。這個,總理也很喜歡吃。梅乾菜洗好以後上鍋蒸,要蒸得爛一些,五花肉切塊,把肉煮開,待肉出水出沫了,撈出來用油煸一下,然後加佐料和梅乾菜放在一起燉,可以少放點糖和醬油,梅乾菜燉得越爛越好。這個菜不好做,一次只有三兩肉,量太少不容易燉出味兒來。而且,總理愛吃五花肉,五花肉燒出來還好吃點,可是你七媽不讓放姜,她怕你伯伯上火,另外她感覺五花肉太肥,她不讓買。但是瘦肉燒出來太幹,你伯伯又不愛吃,這個菜不好做。
這菜又不能連著吃,他們買菜都是用自己的錢,兩個人才幾百元,特供的菜也都不便宜,得給他們算計著花。
黴乾菜燒肉(圖片來源於網絡)
周秉宜:獅子頭是淮安名菜,梅乾菜燒肉是紹興名菜。
安振常:第三、眉毛丸子。肉餡調好,捏成小丸子狀,再把丸子滾出一個橢圓形來,就叫眉毛丸子。丸子用油炸過後放小砂鍋裡燉,海參切塊和小丸子一起燒。
第四、千張燒肉。千張就是豆腐皮,豆腐皮切成條,兩層、三層的條疊在一起挽成一個扣,也叫百結,和肉一起燒。有時也放兩個鴿子蛋,鴿子蛋軟,又有營養,適合老年人吃。
凡豆腐、豆製品,總理一般都愛吃,比如肉末燒豆腐、乾絲湯。
千張燒肉(圖片來源於網絡)
周秉宜: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桂叔叔做的紅燒魚,那個魚湯用來拌米飯,好吃極了。
安振常:總理是南方人,喜歡吃魚。他特別喜歡南京六合的鯽魚,鯽魚大的有肉,小的沒什麼肉。我們去供應處,儘量給他買大的。一次就買一個。沒有鯽魚,青魚、草魚都可以。做魚也是以紅燒為主。總理吃魚,一次光吃一面,另一面他讓我們留下,放在冰箱裡下頓再吃。他喜歡吃那個涼的,涼的有凍兒,下頓就不用再加熱了。
總理還喜歡長江的鰣魚,長江的鰣魚是季節性的,一般都在六、七月份有。外面的餐廳做鰣魚多半做清蒸的。總理在家裡吃是先把魚醃一下,做時先紅燒以後再烤。吃鰣魚不能去鱗,其它的魚鱗不能吃,鰣魚卻是要帶魚鱗吃。鰣魚紅燒以後鱗就不脆了,要放在烤箱裡烤一下,那個鱗就又酥脆了。在家裡總理和你七媽都這樣吃。
鰣魚(圖片來源於網絡)
周秉宜:聽您這樣一說,倒讓我想起大約十幾年前,我一個本家姑姑曾經對我回憶過的一件事,說是當年我奶奶萬氏剛進我們周家門的時候,周家要考考這個新媳婦,讓她做一道菜。她就做了一道鰣魚,是蒸是燒還是烤就不知道了。反正當她把魚做好端上桌的時候,竟然是一條完整的還帶著鱗的魚。只見她用手捏著魚身上的一根線頭輕輕那麼一提,這整條魚的鱗片便一下子全部被提起來了。這件事從此在周家傳為了佳話。
我孤陋寡聞、才疏學淺,聽了這個故事一時尚不能理解:怎麼魚鱗還不用刮?還能用線穿起來?還能吃?最近看《北京晚報》上介紹一本書叫「鬥宴」。書上說鰣魚的鱗片儲存脂肪,膏肥脂厚,極為鮮美,又介紹了如何將鰣魚的鱗片串起來,才知這鰣魚的鱗片原來真的可以吃,也可以全部用絲線穿起來呢。
我奶奶去世的時候,伯伯已經9歲了,他應該是吃過這道菜的。
安振常:總理愛吃魚,但是有一條,他不吃鱔魚。按說他是淮安人,可鱔魚絲、鱔魚段,他不愛吃,我在西花廳就沒見他吃過。包括桂師傅,跟他這麼多年,也沒見他吃過鱔魚。元魚他也不吃。
你七媽吃元魚,也吃鱔魚。什麼黃鱔、白鱔、鱔絲、鱔魚段她都愛吃。
周秉宜:我記得小時候,在伯伯的餐桌上還吃過蝦仁炒豌豆。白裡透紅的蝦仁,碧綠色的豌豆,好吃又好看。
蝦仁炒豌豆(圖片來源於網絡)
安振常:總理在家不怎麼吃紅燒大蝦,主要是炒蝦仁,豌豆蝦仁、蓮子蝦仁。豌豆和蓮子都要用新鮮的才好吃。新鮮的蓮子不好買,管理院子的老嚴後來弄了幾個大盆養了一些蓮蓬。需要時我們就去現摘下三、四個,剝好後可以吃一頓。
周秉宜:我從小吃素,對肉菜記憶不深,素菜方面倒記得幾個,有炒絲瓜、炒芥藍,有雪菜豆瓣,印象最深的是炒莧菜。因為那個莧菜炒出來的菜湯竟是紅色的,當時北京大街上還沒有這種菜呢。
安振常:絲瓜要用核桃仁炒。院子裡種的核桃快熟了,用新鮮核桃剝出仁來,裡面的薄皮也剝了,和絲瓜一起清炒。
豆瓣就是嫩蠶豆,嫩蠶豆加點雪裡蕻,炒的時候再放點肉末,總理喜歡吃,或者用鮮蘑炒嫩蠶豆。
蠶豆雪裡蕻(圖片來源於網絡)
芥藍就是芥菜,鮮蘑芥菜總理常吃。還有冬筍雪菜,開洋蒲菜,開洋就是海米。
這些都是南方菜,北方原來沒有,要去供應處買。
另外像芹菜、扁豆、油菜、荷蘭豆、紫菜苔、洋白菜,我們也常做。總的來說,青菜一般應該按季節吃,一是到了季節,菜的品種多,另外季節菜還是好吃。
苦瓜、蒜苗總理吃得少,還有韭菜和生蔥、生蒜他不吃。
總理是江蘇人,他吃飯總的口味是很清淡的,一般淮揚菜他都能吃得來。你七媽就不一樣了,她喜歡吃新鮮的、有特色的東西,尤其是各種小菜,一樣一樣地她都愛吃。狗肉、羊肉她也愛吃,你七伯就不吃狗肉,也不吃羊肉。牛肉他能少吃一點,主要是吃罐燜牛肉,用小砂鍋做。西式的牛扒,中式的牛肉絲、牛肉片他不太吃。他吃的就老是那幾樣,不如你七媽吃的樣兒寬。他們的口味不大一樣。
總理喝湯口味也和你七媽不大一樣。你七媽喜歡喝牛肉湯、元魚湯,總理喜歡喝鯽魚湯、蘿蔔絲湯。鯽魚的中段一般都是紅燒,剩下的頭、尾就用來做湯。還有乾絲湯。乾絲湯是淮揚菜,其關鍵在湯上,外面大飯店裡燉湯,要有雞、鴨、骨頭,還得是老母雞,燉好以後再清湯,那個味就是有味。咱們在家裡就買兩小塊排骨,或挑兩片裡脊肉就是了,在家裡做湯很簡單了。
總理在家不吃雞,你七媽不讓他吃,怕他上火。要是總理感冒了,就連魚蝦都不讓他吃了,說雞上火、魚生痰。其實總理出去在外面宴會上,還是喝雞湯的。
周秉宜:說到宴會,我們上學的時候,伯伯在西花廳的前客廳接見、宴請客人,我們沒有碰到過。我碰上的只有一次,那是在我上初一時的寒假。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媽讓我去一趟西花廳,為什麼事情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特別冷,我剛進前院,就見高臺階上前客廳裡燈火輝煌,不時還傳來陣陣笑聲。我心裡就納悶:是誰來了呵這麼熱鬧?真少見呵!正好張樹迎叔叔從後院出來,還沒等我問,他就說:「咪咪,今天皇上來了,你伯伯正請他一家人吃飯呢。還有幾個格格也來了。」我問他「格格是誰?」「嗨!就是公主啊!」我一聽說有公主就興奮了,我只在童話故事裡見過公主,真的公主長什麼樣兒我還真想去看看呢,何況她們就近在咫尺。可想歸想,我也知道我是沒有資格進去打擾伯伯的工作的,還是老老實實地進後院等著他們吧。
近些年看到王慶祥寫的一本書《溥儀的後半生》,才知道那是1961年2月12日的事情「周總理設家宴請載濤、溥儀和弟弟妹妹去西花廳共進晚餐」,並且「再度商談溥傑和嵯峨浩的家庭團聚問題」。原來溥傑自從1960年11月獲特赦回到北京後,他的妻子嵯峨浩提出要求回國和他團聚,這件事溥儀一直不同意。伯伯把溥儀請來是為給他做思想工作的,並且「到底把溥儀說服了。」三個月後,浩夫人就來到北京和溥傑團聚了。
安振常:我是在文革期間去的西花廳。那時總理的處境也不好,極少在家請客。有需要請的客人,就去人大會堂,主要是宴請外賓。
1974年6月總理住305醫院,桂師傅也跟著去了305。我留在西花廳了,因為你七媽留在家裡,還得有人給她做飯。但是,桂師傅一個人在305那邊也不行呀,人手不夠,南海服務處又派了一個王菊臣來幫忙,不過去供應科買菜還是我的事。你七媽每天吃完早點去醫院後,我就去拿菜,拿了菜先上305,把總理的那一份菜留下,再回西花廳。過了一段時間王師傅回去了,又把林青找來,林青對西花廳這邊的事兒比較熟。後來桂師傅年紀大了,體力不如從前,我們照顧他,讓他吃過早飯先回家休息。他家住在北長街,離305不遠。總理這邊的準備工作就由我和林青來做,到中午11:00桂師傅過來炒菜,我也已經熟悉了也可以做。
總理剛入院那一陣,身體還可以,他也還工作。305那邊還有許多人:秘書、大夫、衛士、工作人員,全住裡面。咱們向南海服務處夥食科要了幾個人,他們就來管那幾十個人,幾十個人呢。
後來總理的身體越來越差,到1975年後半年就不好了,這個時間就給他做點稀的、軟的,肉也就少吃了。
總理去世後,桂師傅就回南海服務處了。他一直跟著總理,一直給總理做飯。聽說他回服務處後還培養過徒弟,後來患中風,半身不遂,才不做了。
我一直繼續留在西花廳給你七媽做飯,1992年你七媽去世後,我和小高、趙煒,司機小孫,還有南海服務處的王燕萍一起給你七媽做的善後處理,直到 1993年3月我才回到我原來的單位人民大會堂。
採訪安振常師傅之後的一天,我又去看望了桂煥雲師傅的女兒桂玉珍大姐,玉珍大姐送給我幾張他父親當年為周總理家宴所擬定的菜單(複印件)。
桂煥雲,周總理的廚師。西花廳的人都叫他桂師傅,我們這些晚輩都叫他老桂叔叔。老桂叔叔個子不高,圓胖的臉、大眼睛,說話不多,為人耿直而有原則,他的原則就是他只給周總理和鄧大姐做飯。記得我上小學前常和哥哥秉鈞去後廚房吃飯,老桂叔叔從不下廚,他讓管理員老王叔叔給我們做吃的,這讓年幼的我不由地對他生出幾分敬畏。
老桂叔叔的廚房寬大明亮,一塵不染,廚房裡的炊具無論鍋碗瓢盆,凡用過後都立刻洗乾淨收進櫥櫃,灶臺上、案子上,還有當臨時飯桌的小柜子上,均看不見一件多餘的東西,清清爽爽。
後來我上小學了,伯母便吩咐我們拿著小搪瓷碗自己去大食堂排隊買飯吃。她不再讓我們和她一起吃飯,也不再讓我們進後廚房了。她不說為什麼,我們也不問,在西花廳,伯母的話就是紀律。
老桂叔叔長年住在廚房邊的一間小屋子裡,玉珍大姐說:她父親每個月只有發工資那天才回一次家。伯母十分尊敬老桂叔叔的工作,她常對我們說:「在西花廳的叔叔阿姨和你伯伯是革命分工不同,大家都是為人民服務的。」記得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哥哥從學校回來晚了,大食堂關門,伯母安排我們去後廚房吃飯,並且囑咐我們吃過飯後要給兩位叔叔唱支歌表示感謝。可我們倆都不是唱歌的料,我的嗓門兒小,哥哥又有點愛跑調,於是我們挑了一首比較簡單易唱的歌《我是一個兵》。老桂叔叔是看著我長大的家中長輩。
那天,玉珍大姐對我回憶說:「總理對我們家照顧得特別好。50年代我家孩子多,我母親又沒有工作,總理每年都會補助我們家一點錢,都是從他的工資裡出。1954年日內瓦會議時,總理把我爸也帶去了。總理要在那邊請客,請多少客人,要安排多少菜,準備多少材料,我爸能立刻開出單子來。他原來在北京飯店工作,有這方面的經驗,開十幾桌子都不成問題。總理吃我爸做的菜吃慣了,如果哪天我爸感冒了沒來上班,總理一吃飯就能知道,就說:今天老桂是不是休息呀?我爸總對我們說,他就為總理做飯。總理生病住院,最後一段時間還曾讓身邊的人給我爸帶過話:『告訴桂師傅,別再那麼費心做了,我快不行了。』總理去世後,我爸回到家,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哭了半天。」
如今老桂叔叔也已經去世多年了,我願借著在同安師傅的訪談之後,寫下這短短的幾行字,並附上老桂叔叔當年為周總理家宴所擬定的菜單,以此表達我對老桂叔叔的敬意與紀念。紀念這位默默無聞地為周總理也是為革命辛苦了一輩子的老人。
2012年10月2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