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鄭實,本文轉載自奇遇電影
對局外人來說,坎城電影節是饕餮大餐。
藍色海岸這麼個偏遠小漁村,突然空降下如雲的清麗倩影,在鏡頭前擺出難耐的姿態;
平日裡吆五喝六的幕後大佬,雖然操控電影帝國資源,也不得不壓低身段,對媒體格外耐心討好。
「如果奧林匹亞山上住著眾神,應該就是坎城電影節這個樣子了。」順便一提,神山周遭的五星級酒店,均價一晚七千(圖為1972年希區柯克在坎城)
局內人的感受則截然不同。
001
碧姬·芭鐸(Brigitte Bardot)因為主演丈夫執導的影片《上帝創造女人》(And God Created Woman,1956)一夜爆紅,被譽為歐洲的夢露,每一次亮相坎城必然是前呼後擁。
1967年,芭鐸的丈夫向她攤牌:去坎城幫助宣傳他擔任製片的新片《巴圖克舞》(Batouk),或者立刻離開他。
碧姬·芭鐸選擇了坎城,但忍不住把一腔怨恨發洩在回憶錄裡:「我討厭坎城,那是你爭我奪的醜劇!」
碧姬·芭鐸1967年在坎城,場面失控,趕來保護的警察被衝散
從此以後,電影節設立了圍欄,影迷對明星只可遠觀不得近身。
1979年擔任電影節評審團主席的法國女作家弗朗索瓦絲·薩岡(Francoise Sagan)更尖酸刻薄,召集評委們參加的第一次會議她就語出驚人:「坎城混雜著陰森森的鬧劇和滑稽歌劇的氣味。」
以《你好,憂愁》等傳世的薩岡(圖中女士)是1979年坎城的評委會主席
這一屆,科波拉的《現代啟示錄》原本不參賽,但放映時被一致看好,尤其是得到媒體大肆吹捧,應電影節主席法勒爾-勒布埃之邀改為參賽片。
《鐵皮鼓》撞上《現代啟示錄》
但薩岡看好的是施隆多夫的《鐵皮鼓》。評審團最後投票結果五比五。薩岡隨即要求行使主席的雙票權,遭到法勒爾-勒布埃拒絕。
最後權衡的結果是兩部影片分享金棕櫚。
1979,施隆多夫、科波拉同獲金棕櫚。中間是凱薩琳·德納芙
科波拉被突然掉下了的餡餅砸得心花怒放。他曾抱怨「我喜歡坎城,但是坎城不喜歡我」。一同上臺領獎的施隆多夫也友好表態:很榮幸和科波拉同時獲獎。
這屆電影節落幕時是團結、圓滿、成功的大會。但一向陰晴不定的薩岡可是不好惹的,她竟然在坎城遭人說「不」!
七個月後,她突然在報上發表長文,指責坎城電影節勾心鬥角。
此外她還被要求額外支付一萬二千法郎的酒水、餐費和電話費,這本是電影節應該支付的!電影節辦公室回覆說這麼大一筆開支是薩岡的額外消費。
薩岡回擊說:自己已經戒酒三年了,酒都是其他評委們喝的!
002
緊接著,1980年,又是多事之秋。
答應擔任評委會主席的英格瑪·伯格曼就在電影節開幕前三天突然提出辭呈,理由是他本人性格靦腆。伍迪·艾倫也拒絕了,理由相同!
這個級別的大導都覺得坎城是灘渾水,何必攪進去?
必須立刻找個好好先生來頂替。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竟然當即答應臨時救駕。他信心滿滿,容光煥發。不就是選出最好的電影嗎!他相信自己剛正不阿,一定不辱使命。
坎城的經典時刻之一,柯克·道格拉斯和碧姬·芭杜在沙灘嬉戲
但薩岡遇到的問題再次出現,評委分成兩派,各自看好兩部影片:《浮生若夢》(All the Jass)和黑澤明的《影子武士》……依然是爭執不休、最後依然是雙雙獲獎。
1980年5月30日,映畫天皇黑澤明憑《影子武士》獲金棕櫚
頒獎時氣氛不大對頭,臺下有人喊:「以後設四個、八個、十二個金棕櫚吧!」
柯克·道格拉斯本來就不同意妥協發雙獎,面對不滿更是火大。第二天,他就不辭而別,飛回美國。
著名的「多事之秋」,憤憤不平或不歡而散還包括:
1961年,布努埃爾的《維莉迪亞納》獲得金棕櫚獎。梵蒂岡認為這部影片詆毀宗教,指責坎城電影節「褻瀆神聖」。教庭的抗議直抵戴高樂總統辦公室。
擔憂軍人出身的戴高樂一怒之下很可能取締電影節,馬爾羅趕緊把《維莉迪亞納》獲獎說成是一時失誤,才算矇混過關。
一番外交周旋之外,這部電影被推遲到1962年放映,據說那時大家都會把這事忘了。
《維莉迪亞納》日本修復版藍光封套
《維莉迪亞納》是布努埃爾的傑作,是二十世紀電影的一個高峰。也許現在確實被很多人忘掉了。但它是我和女兒最喜歡的影片之一。
1973年,法國影片《饕餮大餐》(The Grande Bouffe)在放映時激怒了觀眾,放映廳一片叫罵聲。
放映完,抗議的觀眾再次把劇組圍住,向他們喝倒彩。接著,在頒獎時,獲評審團特別大獎的法國影片《母親與娼妓》(la Maman et la Putain)再次激起眾怒。
幸好,頒獎典禮順利結束,沒有直接對罵,沒有肢體衝突。電影節組委會都以為這一次算是平安度過了。
《母親與娼妓》電影海報
但晚宴時,擔任電影節評審團主席英格麗·褒曼終於忍不住了。
她雖然因為和義大利導演羅西裡尼的緋聞在美國受到攻擊,但英格麗·褒曼本身是一位有教養的端莊女性,有自身的道德意識。
她大聲告訴在場的同行:「法國送《饕餮大餐》和《母親與娼妓》這樣的影片來參賽,我感到遺憾,這是電影節中最骯髒的兩部影片,我沒有投它們的票!」
英格麗-褒曼和第二任丈夫羅伯託-羅西裡尼
義大利新現實主義之父羅西裡尼擔任1977年評審團主席。
在兩部義大利參賽片中,他支持《我父我主》,但是電影節主席法勒爾-勒布埃支持另一部影片《特殊的一天》,片中的主演索菲亞·羅蘭和馬塞洛·馬斯楚安尼是法勒爾-勒布埃的好友。
羅西裡尼的個性可不是聽別人使喚。他說動評審團最終投票給《我父我主》。
《我父我主》導演塔維亞尼兄弟在坎城
頒獎典禮後,主席法勒爾-勒布埃非常憤怒,直接表態說:「這個獎不妥當!」羅西裡尼當然也是一肚子氣,直接開車回了義大利。
後來,還是法勒爾-勒布埃主動給羅西裡尼打電話,表示和解,並感謝他支持坎城。羅西裡尼接受了,還半開玩笑地對法勒爾-勒布埃說,就是個電影節而已,放鬆點……幾天後,羅西裡尼病逝於羅馬。
003
坎城,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一個電影節真的改變過無數人命運。
1955年,美國女演員格蕾絲·凱利(Grace Kelly)因為參加電影節認識了摩納哥王子,成為摩納哥王妃。
1955年,格蕾絲·凱利在坎城邂逅摩納哥王子蘭尼埃三世
1954年,21歲的英國女演員西蒙尼·席爾瓦(Simone Silva)受邀去海邊吃午餐,一個無事生非的記者突然要求她解開泳衣。鬼使神差地,希爾法竟然按照他的話做了。
第二天,她的照片就上了頭條。英國代表團立即把希爾法趕出電影節。這個不幸的女孩不敢回英國,三年後因抑鬱症自殺身亡。
就是這張照片,在保守的50年代無疑是挑動大眾神經
坎城也可以成為強心劑,讓身陷絕境的導演起死回生。1966年法國年輕導演克勞德·勒魯什帶著他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Un homme et une femme)來參賽。
為了拍攝這部影片,他已經債務纏身,沒有退路,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坎城點石成金的魔棒一揮,奇蹟發生了。這部無人看好的電影獲得電影節大獎(當時還沒有設立「金棕櫚」獎)。28歲的勒魯什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導演。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50周年修復版海報
義大利影片《美麗人生》獲得1998年的評審團大獎。
喜劇演員出身的導演貝尼尼(Roberto Benigni)聞聽此訊激動得跳起來,他跑上領獎臺,竟然趴到評審團主席馬丁·斯科西斯的腳下吻他的鞋子。
貝尼尼跪下並親吻斯科塞斯的腳,熱情的義大利人
1956年寂寂無名的英格瑪·伯格曼正在為瑞典的SF電影公司賣命。突然從報紙上看到一部瑞典影片在坎城獲獎的大標題,心想:嗯,不錯,不知是哪部影片這麼走運。
仔細一看,竟然是自己編劇並執導的《夏夜的微笑》。他完全不知道電影公司把他的影片送到坎城電影節參賽。伯格曼當時窮的叮噹響,只能向一起合作的女演員借錢,買了機票飛赴坎城。
年輕的伯格曼
004
坎城確實值得賭一把。
就在碧姬·芭鐸如日中天時,一個和她完全不同的女人也在攝影機前奮鬥著。
這是一個矮小、不漂亮、缺乏奪目光彩的女人,但是她極為聰慧敏銳,完全知道導演要表達什麼:天真的女主人公卡比利亞必須在這個險惡殘酷世界上生存下去。
費裡尼的妻子朱麗葉塔(《卡比利亞之夜》)
導演是她的丈夫、義大利導演費裡尼。他為她打造了這部電影和這個角色。
費裡尼看到妻子朱麗葉塔兒時的照片,發現她從小到大一如既往天真單純,活脫脫就是卡比利亞。即便製片人提出要換女主演,費裡尼也堅決不從。
1957年,朱麗葉塔與費裡尼在《卡比利亞之夜》片場
《卡比利亞之夜》在坎城放映後,立即成為一個話題。同行都承認,貌不驚人的朱麗葉塔絲毫不遜於那些姿色豐饒的女演員。
當朱麗葉塔聽到自己獲得最佳女演員獎時,趴在丈夫肩頭喜極而泣。
費裡尼當然也倍感欣慰,拍攝這種沒有明星、表現普通人生活的電影總是困難重重,讓人身心俱疲。但他一直堅信妻子是最有才華、最偉大的女演員。
另一對同樣為拍攝理想中的電影而艱辛掙扎的情侶就沒這麼幸運了。
1959年,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突然轉向實驗風格。他把劇組帶到一個荒涼的小島。因為看不出影片會帶來利潤,沒有製片人願意接手這部影片。
安東尼奧尼不肯作罷。整整三個月沒有資金來源,劇組有時被困在小島上,沒有充足的食物和躲避風雨的住處。給予安東尼奧尼堅決支持的是他的女友、女演員莫妮卡·維蒂。
《奇遇》的海報,後來2009年第62屆坎城電影節海報沿用了這張海報向其致敬
影片《奇遇》完成後,送到坎城。
放映過程一直伴隨著喝倒彩、跺腳和謾罵。大部分觀眾不知所云,邊抱怨電影愚蠢便起身往外走。莫妮卡·維蒂傷心死了,倒在安東尼奧尼懷裡哭。
但是回到旅館,他們看到大廳裡貼著一份聲明,很多著名影人和名流在上面籤字,聲援這部電影。最終,《奇遇》獲得電影節特別獎。莫妮卡·維蒂忍不住又哭了。
最終《奇遇》獲得坎城評審團獎,安東尼奧尼與莫妮卡·維蒂分享喜悅
比《奇遇》更慘的是同時參賽的費裡尼的《甜蜜的生活》。放映時,就聽到有人高聲在罵:「淫穢!」。
這一屆的評審團主席是小說家喬治·西姆農(Georges Simenon)。他力挺《甜蜜的生活》,認為它代表了電影界發生的一次革命。但是其他評委不幹,有人明確表示討厭這部電影。
《甜蜜的生活》最終喜提金棕櫚
最後關鍵的一票來自小說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
整個電影節期間,他常偷懶,不去看電影,偷偷跑去打桌球。他承認自己並不知道《甜蜜的生活》到底講的什麼。不過,他說自己崇拜西姆農,所以投票給了《甜蜜的生活》。
最後頒獎必然是一片混亂。陪同費裡尼前來的妻子朱麗葉塔聽到人們攻擊丈夫,哭了起來。
西姆農很憤怒:「我再也不來坎城了,朱麗葉塔的淚水簡直是種恥辱!」
七十年過去了,坎城電影節除了在褪色的電影畫報上留下一張張時裝秀,還剩下了什麼?
喧囂、激動、憤怒、淚水、羞辱、抗議都成了金棕櫚的一部分。
時間會把所有熱熱鬧鬧、花裡胡哨的都洗刷掉,只有那些電影與光影,會永遠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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