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黃初三年曹植自洛京東返封地,黃昏時疲憊的旅人到達洛水,車馬暫歇,此時一陣微風吹起,恍惚之間,有位伊人映入眼帘,煙波浩渺中,那如朝陽般新鮮的一瞥,瞬間擊中旅人內心。洛神有多美,旅人如此形容,「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又如雲籠月,雪迴風般朦朧。」旅人借洛水傳情,以玉佩為邀約,伊人有情,指向流水,以為期許。而命運恰如潛流,動無常則,靜止難期。與洛神的盟誓雖近在咫尺,旅人卻因人神殊途,陷入猶豫和狐疑。天地間的神靈,都為這未及開始就已結束的相逢嘆息。風神屏翳收斂晚風,水神川後止息波濤,河伯馮夷擊響神鼓,女媧發出清泠的歌聲。而伊人終跨上玉鸞,乘六龍雲車離去。旅人逆流而上卻追索不得,悵然踏上歸途。
「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餘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之所見也,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
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採旄,右蔭桂旗。壤皓腕於神滸兮,採湍瀨之玄芝。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鬱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眾靈雜沓,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採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
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魏文帝曹丕即位後,曾經的太子候選人曹植備受猜忌,前路已暗淡,心事更難言。回首西顧,他留戀的究竟是洛神還是那個與洛水相連,牽繫著他精神生命的洛京。洛水中映出的究竟是至美的愛情,還是窮途之際,超越理性極限的幻境。魏晉三百年來,個性的自我意識,在秩序解體中痛苦的覺醒。繪畫也從旨在教化轉向對個人情感多元價值的表達。一曲失意人的哀歌,化作線縷絲絲,落在超過五米的長卷上,綿長婉轉。
自洛神賦創作近二百多年後,東晉一代畫聖顧愷之,感其賦之華彩,嘆其情之哀婉,決定繪一幅長卷,與仙才有一番神交。《洛神賦圖》存世九個版本,學界皆認為故宮甲本和遼寧省博物館的藏本是臨自同一版本的宋人摹本。畫風有六朝遺韻,母本應當創世於公元6世紀。
生來通透坦率,苦悶嗟嘆而終。世人皆看子建才思,怎知他的志向與苦願。世人都說顧愷之「才絕」「畫絕」。身處亂世,恐怕只有痴黠參半,才能明哲保身吧。長康與子建隔著百年,惺惺相惜。
洛神,從《詩經》的蒹葭蒼茫,和《離騷》的萬千雲氣中浮現。帶著對美的無限嚮往卻永不可得的缺陷。奠定了東方審美的底色,也帶來一縷靈動的微風,吹開了一個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