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6月08日 08:02 來源:文藝報 作者:文澤爾
字號內容摘要:當時的毛姆45歲,正值創作巔峰期,《月亮與六便士》是他在全盛期寫下的傑作,亦是其作家生涯的最重要代表作。其時他剛完成《人生的枷鎖》,或許正是大溪地、巴拿馬、伊瓦和馬提尼這等島嶼上的生活、熱帶獨特的風景,土著們原始又簡單的生活方式——讓毛姆感受到了高更數十年前激情迸發後殘存的餘溫,希望能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緬懷已逝故人。和高更捨棄凡人眼中「成功人生」、選擇遵循內心呼喚的真實生命經歷類似,毛姆走的也是棄醫從文之路。因此,儘管提前收尾已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毛姆卻試圖以接近神秘主義的臨終場景敘述,將月亮與六便士之間可能存在的曖昧地帶,將現實中的高更與虛構的斯特裡克蘭德,徹底隔絕開來。
關鍵詞:毛姆;斯特裡克蘭德;月亮與;選擇;創作;大溪地島;阿萊克;醫生;故事;內心
作者簡介: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全歐洲迎來新秩序和希望的時代。當時的毛姆45歲,正值創作巔峰期,《月亮與六便士》是他在全盛期寫下的傑作,亦是其作家生涯的最重要代表作。這樣重要的一部作品,為什麼會選擇高更作為主角原型呢?要知道,毛姆創作這部作品的時候,高更已經去世10多年了。
保羅·高更出生於巴黎,早年在海軍服役,23歲當上股票經紀人,收入優渥,娶了美麗的丹麥姑娘梅特·索菲亞·加德為妻。本來人生順風順水,卻又誤打誤撞進入印象主義,辭去工作,還與家庭徹底斷絕聯繫。為了響應內心的創作呼喚,高更在大溪地島找到內心歸宿,甚至娶了土著少女為妻,窮困潦倒,最終客死他鄉。
斯特裡克蘭德雖然被設定為倫敦人,但早年經歷與高更如出一轍。惟一不同在於,他在前往南太平洋之前,先在巴黎住了數年,後又在馬賽待過一陣。《月亮與六便士》以無名的年輕作家「我」的視角書寫,「我」與斯特裡克蘭德初次見面時是23歲。現實中的毛姆23歲時,高更已經在大溪地島完成他最具原始主義風格的畫作了,兩位大師之間應該並無交集。值得注意的是,1916年,毛姆也前往了南太平洋。其時他剛完成《人生的枷鎖》,或許正是大溪地、巴拿馬、伊瓦和馬提尼這等島嶼上的生活、熱帶獨特的風景,土著們原始又簡單的生活方式——讓毛姆感受到了高更數十年前激情迸發後殘存的餘溫,希望能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緬懷已逝故人。
和高更捨棄凡人眼中「成功人生」、選擇遵循內心呼喚的真實生命經歷類似,毛姆走的也是棄醫從文之路。由於早年的小說創作不算成功,毛姆轉而創作戲劇,成為倫敦紅極一時的劇作家。然而,《杜特太太》《弗雷德裡克夫人》這類描繪上流社會風情的喜劇,卻令年輕的毛姆備受煎熬,因為他了解貧民們的生活,和高更一樣,知道「真正的真實」對於生命本身的重要性。
或許正是因此,《月亮與六便士》中,毛姆借「我」口中描述的、一個似乎完全獨立於故事之外的人物——天才醫生亞伯拉罕,闡明了自己與高更之間的共性。醫生自學校求學時起便已出類拔萃,眼看著要升任醫院管理層時,卻因為一次前往埃及亞歷山大港的經歷,認定了最終歸宿,即刻辭職遠離,和當地人結婚,日子過得緊巴巴。與此同時,另一個亞伯拉罕在位時根本沒法出頭的醫生阿萊克,接替了他的位置,平步青雲。
阿萊克嘲笑亞伯拉罕的選擇,但亞伯拉罕本人卻過得平和快樂。阿萊克的快樂是六便士式的,無非是俗世安寧,生活富裕。亞伯拉罕的快樂則是月亮,是某種根深蒂固的返祖訴求。那就像是一個人偶然來到一個地方,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屬於那裡,在出生地反而是陌生人。遵從自己內心,去選擇了月亮或者六便士,無論哪種都是幸福的。真正痛苦的是不去追求,或者求而不得,守著錯誤的選擇煎熬一生。
月亮若是未竟的鄉愁,那每個人倒也都是異鄉人了。
在大溪地島居住時,高更用法語寫了一部名為《諾亞·諾亞》的手記,其英文版碰巧與《月亮與六便士》同一年出版。考據毛姆是否讀過這本手記,在此之後才下決心完成《月亮與六便士》的最後章節,並不困難;考據雷諾瓦1919年離世對於故事的完成是否有所推動,亦不麻煩;哪怕想從文學史當中搜尋梵谷的耳朵是否被高更割下獻給妓女,都不算是離譜。然而,最有趣的事情卻不在書外。
即使一口氣讀到《月亮與六便士》的第54節,不把最後20頁讀完,仍舊沒辦法得知斯特裡克蘭德生命的全部真義——這正是毛姆被稱作講故事聖手的真正原因。倫敦、巴黎、馬賽發生的一切都很精彩,至少是能打9分以上的好故事。然而,只有抵達大溪地,從肥胖的庫特拉斯醫生那裡,聽聞斯特裡克蘭德生命最後階段發生的一切之後,你才會明白,前面200多頁的曲折迂迴,不過是為了更好地講述生命壯烈升華的過程而埋下的伏筆。
現實中,高更是在腳部溼疹惡化、心臟衰弱的雙重折磨下,心臟病發去世的。他曾考慮過回法國接受治療,卻未能成行。1898年,高更曾經選擇自殺。根據《諾亞·諾亞》裡的記載,他住在大溪地時也常常覺得寂寞苦悶。他「有限度」地追求名利,舉辦畫展和拍賣會。他在南太平洋賴以生存多年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繼承了叔父的遺產,多少賣些畫作,他甚至還領過大溪地巴貝杜土木事業局的工資。然而,毛姆的斯特裡克蘭德卻是個更加決絕、純粹的天才——不僅沒有繼承任何遺產,不舉辦任何畫展,繪畫還既不為錢財,也不為展示。他可以隨便將作品送人,隨意將畢生心血銷毀,病入膏肓也不吭一聲。斯特裡克蘭德惟一看重的是「表達」過程本身,僅此而已。
因此,儘管提前收尾已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毛姆卻試圖以接近神秘主義的臨終場景敘述,將月亮與六便士之間可能存在的曖昧地帶,將現實中的高更與虛構的斯特裡克蘭德,徹底隔絕開來。他當然是做到了:最後20頁,摒棄一切的本真追求、原始而肉慾的力量,經過不多不少的鋪墊,終於能夠在這部分超越人類語言所能抵達的界限。這個過程本身,已不是「精彩」這種膚淺的詞彙可以形容,「真正的真相」在很大程度上是殘忍而悲戚的,包含凡人難以忍受的棄絕之姿。經由這個結尾,整本書最終上升為西西弗斯式的神性體驗,與希臘神話最經典的隱喻之一,具備了某種結構上的一致性。
西西弗斯觸怒眾神,眾神懲罰他,令他將一塊永遠到不了山頂的巨石推上山頂。於是,西西弗斯每日周而復始地推動巨石,徒勞地消耗生命。在相當漫長的時光裡,西西弗斯是絕望、煎熬又痛苦的。直至某天,他突然在無休止的重複當中,感受到了美——粗糲的獸慾、原始的力量。這種美的發現,令他不再將推動巨石視作苦難,於是苦難也就即時終止了。
無論月亮,還是西西弗斯,無論毛姆或高更,乃至我們自己。對於至美至真的不懈追求,永遠是超越的惟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