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可彥,1990年生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拉康與死亡羅盤
《死亡與指南針》
是博爾赫斯對偵探小說的戲仿,開篇就提到偵探小說之父愛倫·坡筆下的杜邦——主人公倫羅特自稱是杜邦之類的純推理家,「但他也有冒險家,甚至賭徒的性格。」
第一起命案的死者是一位猶太教博士,他應邀參加第三次猶太教法典研討會,死於主辦方安排的旅館房間,那房間正對著加利利地方長官的豪華套間,因此警察局長認為兇手原本想偷長官的藍寶石,是走錯房間才殺害了這位博士。
大偵探倫羅特當然不同意警察局長的判斷,這是愛倫·坡開創的傳統,偵探一定比警察高明,要讓警察先說一些平庸之見,然後偵探再出其不意地破案——這回倫羅特看上了猶太教博士這一身份,並且帶走了博士放在壁櫃裡的書籍。
「也許這件罪案同猶太人迷信的歷史有關」,倫羅特說,更何況「一個警探在博士的小打字機上發現一張紙,上面有一句沒完的句子: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已經念出。」
接下來的幾天倫羅特都在研究猶太教博士的作品,他的榜樣杜邦曾經純粹依靠報紙上的新聞破了一件令警察局頭痛的案子,他倫羅特當然也可以純粹依靠那幾本大部頭的神秘學著作推理出真相,當記者來採訪,發現倫羅特正在研究神的各種名字,於是寫了一篇報導說「調查本案的倫羅特最近一直在研究神的名字,以便發現兇手的名字」。
在《出埃及記》中,上帝啟示摩西他的名字是希伯來文中的YHWH,但是猶太人無法確定這個詞的發音,也不敢亂呼神名,所以用「Adonai(我主)」一詞替代,Adonai在英譯中縮寫為四個字母JHVH,中文則翻譯做「耶和華」。
拉康認為世界和現實本身永遠只是徵兆,是幻象,是排除了最關鍵的「能指」,是到不了真正「所指」的一個故障,要延續故障才能維持世界這個幻象,因此現實要想存在,「天機」就絕對不能道破,神的名字就是那個最關鍵的「能指」,為了保護世界,神的名字不能念出,而第一起案件已經念出了第一個字母。
第二起案件發生在一個月後,死者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惡棍,案發地點的牆上有一個雙色的菱形圖案,寫著「名字的第二個字母已經念出」,又過一個月發生了第三起案件,一位猶太人在旅館被害,目擊者記得「受害人」被歹徒拉走時戴著面具,上面有一個三色的菱形圖案,牆上寫的是「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母已經念出」。
隨著「最後一個字母」念出,這場連環殺人案似乎將就此收尾,而且警察局長還收到一封署名斯賓諾莎的來信,信中用一個畫在地圖上的等邊三角形聲明不會發生第四起相關案件。
斯賓諾莎是猶太人,但是這位泛神論哲學家反猶太教,喜歡用幾何圖形論證哲學命題,對三角形情有獨鍾,他說三角形如果可以讚頌上帝,會讚頌一個三角形的上帝。
「斯賓諾莎」寄來的信預示了宿命,博爾赫斯說過,「自由意志是幻覺,卻是必須的幻覺,當斯賓諾莎說到『一塊落下的石頭想著我現在想要落下』時,他當然知道這一切。」
警察局長把信轉交給倫羅特,「倫羅特細細研究:三個地點確實是等距離的。時間對稱;空間也對稱……他忽然覺得快要破謎了。一個羅盤和一個指南針完成了他突如其來的直覺。他一笑,念念有詞地說著最近才學到的四個字母的名字。」
拉康的當代傳人齊澤克說,「偵探是這樣誘捕兇手的:不是通過把握兇手沒有抹除的蹤跡,而是通過把蹤跡的缺席視為蹤跡本身」——大偵探倫羅特果然在等邊三角形之外加上缺席的一點,組成一個完全的菱形,找出了第四起案件的時間地點,「他搭上南方鐵路公司的列車,前往廢棄的特裡斯勒羅伊別墅。」
小說仔細描寫了這個「案發地點」的場景,「倫羅特踩著多年乾枯的落葉,在桉樹叢中走去。特裡斯勒羅伊別墅的房屋近看滿是無用的對稱和怪僻的重複:一個陰暗的石龕裡一尊冰冷的雅典娜雕像同另一個石龕裡另一尊雅典娜像遙遙相對;一個陽臺是另一個陽臺一模一樣的反映;兩溜石階各有雙排扶手。一座雙面的赫爾墨斯雕像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
偵探要和元兇碰面了,就像那兩尊雅典娜雕像互相對視,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智慧女神,不知道誰是鏡像,誰是實像。
「碰面」之前還有一段精彩的描寫,展現了世界是一個無限衍生的幻象(一個「能指」永遠到不了「所指」的故障),「他覺得房子大得無邊無際,並且還在擴展。他想,房子實際上並沒有這麼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倫羅特順著螺旋形樓梯登上望樓,看到菱形的窗玻璃,頓時明白自己就是第四起命案的目標,他被埋伏於此的惡棍制服,夏拉赫出現,他是故事的幕後操縱者,倫羅特問,「你是在找那個秘密的名字嗎?」
夏拉赫卻說,「我尋找的是更短暫脆弱的東西,我尋找的是埃裡克·倫羅特。」
原來夏拉赫要報仇,「我發誓在那個害我弟弟蹲大牢的人周圍築一個迷宮。我築起了迷宮,萬無一失;建築材料是一個被謀殺的異教學者、一個指南針、18世紀的一個教派、一個希臘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廠的菱形圖案。」
迷宮是一張精心編織的符號之網,起因卻出於偶然,和傳統偵探小說不同,這回警察局長的判斷是對的,第一起命案確實因誤闖房間而起,但是倫羅特的推理方向啟發了夏拉赫,「我看過《哈西德教派史》;知道不敢念出神的名字的敬畏心理產生了認為那個名字是隱秘而無所不能的教義。我知道有些哈西德教徒為了尋求那個秘密的名字甚至用活人作為犧牲品……我知道你猜想哈西德教徒把那個猶太教博士當了犧牲品;我便將錯就錯,讓你認為你的猜測是對的。」(註:哈西德是猶太教中的極端正統派)
倫羅特和夏拉赫誰是主體,誰是客體?倫羅特一直在追尋,可是他追尋的是夏拉赫為他設計的想像和符號——關於主客體奇澤克舉過許多例子,這裡選一個正經的和一個不正經的。
不正經的例子是AV女優的眼睛,觀眾以為自己是坐在屏幕之外的主體,可是女優總在不經意間看向鏡頭、看向觀眾,這暴露了女優才是主體,是她在操縱觀眾的欲望,操縱客體的欲望。
這裡對應拉康所說的「想像界」,「鏡子是自我的母親」,人最初是從鏡子獲得自己的形象,後來又從別人的眼光來想像,人無法排除他者的看法,有意無意都活在他者的看法中。
娛樂明星喜歡說「做自己就好啦」,因為「自己」是永遠缺席的,是每個人想要而要不到的,人只能通過成為別人來尋找自己,今天找到了自己,明天還得繼續找,於是「找自己」成了流行文化的核心,可以樂此不疲地滿足大眾的想像,粉絲在追星的過程中不斷地「成為自己」,享受「偽個性」。
正經的例子是卡夫卡的《法律門前》,「鄉下人」想進法律之門,可是看門人不讓進,於是鄉下人一直坐在門前,等待著,等到死也沒能進去,將死的時刻看門人居然告訴他這道門是專為他開的,既然他要死了,門就要關上。
這裡對應拉康所說的「符號界」,「鄉下人」進不了法律之門,因為能指永遠到不了所指,現實是一個故障;法律之門雖然永遠進不去,卻用符號之網規訓著「鄉下人」,讓他無法離開,要求他在意識形態的框架中認領身份,造就一個虛妄的「我」;這個「虛妄」卻是人類文明的終極關懷,讓生活和死亡都有意義,當我們紀念已經成為符號的逝者,就意味著我們也值得紀念;就像一隻定在標本框中的活蝴蝶,符號界的缺點是雖生猶死,優點是雖死猶生。
百萬年來死去的人那麼多,為什麼但丁總能在地獄中不停地碰到熟人?因為那是語言符號為但丁寫的《地獄》,為他一個人開放的地獄;如果倫羅特不執迷於「神的名字」,他就不會鑽入夏拉赫的符號迷宮,但是他依然困在一張為他一個人編織的網中;倫羅特和夏拉赫都是客體,主體是「迷宮」。
倫羅特馬上要死了,他跟夏拉赫商量,說下一次不妨給我設計一種希臘迷宮,只有一條直線,就像芝諾的「兩分法」那樣不停往中點分割,「先在甲地犯下一件罪案,然後在離甲地八公裡的乙地幹第二件,接著在離甲乙二地各四公裡,也就是兩地中間的丙地幹第三件……」
「兩分法」是一個悖論,一個幻想,倫羅特用幻想克服虛無(克服虛無正是幻想的原始作用),夏拉赫的終極關懷是滿足他的幻想,「下次我再殺你時,給你安排那種迷宮,那種只有一條線的、無形的、永不停頓的迷宮。」
「他(夏拉赫)倒退了幾步,接著,非常小心地瞄準,扣下扳機」——小說就此結尾,沒說倫羅特倒下也沒說他死,倫羅特只是從夏拉赫的世界中暫時消失——
拉康說一個人要死兩次,第一次死於身體,第二次死於符號。
在電影《無間道1》中,劉建明害死了陳永仁,但是他還要給陳永仁恢復警察的身份,他把陳蓋棺定論為一個英雄,在陳的墳墓前敬禮,這是把陳第二次殺死成符號,免得陳「陰魂不散」,但是在《無間道3》中,由於一位心理治療師的催眠入侵,劉建明的符號謀殺沒有得逞,陳的「陰魂」折磨著他,讓他精神崩潰,他的世界最終成為無間地獄。
夏拉赫沒有能力給倫羅特蓋棺定論,無法把他殺成一個固定的符號,只能把他草草埋在別墅的附近,連墓碑都沒有——倫羅特將在夏拉赫的世界裡陰魂不散。
用精神分析學預測,倫羅特今後會常常在夏拉赫的夢中出現,所以他們確實還有許多次交鋒。
《死亡與指南針》是博爾赫斯對偵探小說的戲仿,開篇就提到偵探小說之父愛倫·坡筆下的杜邦——主人公倫羅特自稱是杜邦之類的純推理家,「但他也有冒險家,甚至賭徒的性格。」
——吳可彥
—Reading and Rereading—
吳可彥
題圖:Death and the Compass,1992
據博爾赫斯小說改編電影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