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John Mattos
利維坦按:
本文主人公的經歷,很容易讓人想起電影《幸福終點站》(The Terminal,2004)中,湯姆·漢克斯飾演的那位由於祖國政變導致其滯留在甘迺迪機場的公民維克多……該片部分靈感來自伊朗人梅蘭·卡裡米·納西裡(Mehran Karimi Nasseri)滯留法國戴高樂機場18年的真實經歷。不過,不論維克多還是納西裡,雖然無法踏上歸國之路,但畢竟人家還是在地球這顆母星上。
一個太空人,由於自己祖國的劇變而被迫滯留在太空,想一想,這真的是比電影還要戲劇了。
兩名太空人在拜科努爾發射場走下巴士——這裡是蘇聯的卡納維拉爾角——他們準備乘坐10層樓高的火箭進入太空軌道。
這套發射裝置位於哈薩克斯坦心臟地帶的發射中心,先後將第一顆衛星(「伴侶號」)、第一隻動物(小狗萊卡)和第一個人(尤裡·加加林)送入太空。那是1991年的春天,距離加加林歷史性的飛行已經過去了30年,阿納託利·阿特塞巴斯基(Anatoly Artsebarsky)和謝爾蓋·克裡卡列夫(Sergei Krikalev)在這裡追隨他的腳步;但是首先,他們延續了加加林在1961年留下來的傳統——兩人走到巴士的右後輪處,解開太空衣拉鏈開始小便。接著,他們走向了發射臺。
對於全世界而言,太空旅行已經司空見慣。美國太空人曾執行過數十次太空梭任務,蘇聯太空人在建造更加複雜的空間站,那就是阿特塞巴斯基和克裡卡列夫旅程的終點「和平號」。那一天,幾乎沒有人望向天空,接下來的幾個月也不會有人這樣做——地球上即將發生的事很快就會分散全世界的注意力,並為今日存續的載人航天設定了新的方向。
從拜科努爾升入太空後,克裡卡列夫將有312天不會呼吸到地球上的空氣。在這期間,這位語氣溫和的太空人會在200英裡高空看著自己的國家分崩離析。總統換人。他的家鄉列寧格勒很快將會變成聖彼得堡。一個共產主義超級大國將分裂為15個小國。
待他歸來時,克裡卡列夫將成為曾經強大的蘇聯的最後一位公民。
太空人阿納託利·阿特塞巴斯基、英國太空人海倫·沙爾曼(Helen Sharman)和謝爾蓋·克裡卡列夫在哈薩克斯坦登上聯盟號火箭。© 俄塔圖片社/Alamy Stock
但是,在混亂之外,NASA當下的計劃也逐漸明晰。蘇聯解體後,美國政治家開始與俄羅斯合作,希望能夠通過空間站將太空人帶回軌道,並最終使其登上月球和火星。這一國際計劃將一名太空人(克裡卡列夫)留在了太空梭上,另一名則在「和平號」上,並最終促成了有史以來最引人矚目的國際合作成果之一:國際空間站(ISS)。
1991年5月18日
與加加林不同,克裡卡列夫並不是民族英雄。他故國的許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現在也如此。這位以謙遜著稱的太空人不參與政治,也不想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對於這篇文章,記者也無法聯繫到他發表評論)。
但是,在他快30歲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名令人矚目的飛行員,並且是蘇聯國家特技飛行隊的成員。當1985年,蘇聯與「禮炮7號」空間站失去聯繫時,克裡卡列夫作為地面控制小組成員,策劃了一次大膽的在軌運行救援行動,這一角色幫助他在次年成為了一名年輕的太空人。1988年,他已經完成了他的首次飛行,那是一次去新「和平號」空間站的任務。
電影《太空救援》(Салют-7,2017)劇照。© 豆瓣電影
1991年5月18日,第一位進入太空的英國人海倫·沙爾曼和阿特塞巴斯基、克裡卡列夫一同從拜科努爾升空,這是克裡卡列夫的第二次太空旅行。沙爾曼回憶說,克裡卡列夫在壓力下很冷靜。當他們的飛行器接近「和平號」時,目標定位系統失靈了,她因為意識到這樣的失聯可能致命而心跳加速。但即使在沒有交會制導的情況下,克裡卡列夫的目標依然毫無偏差,最終他們無虞地登上了「和平號」,並與現有的人員會合。
「和平號」臭氣燻天、吵吵鬧鬧的氛圍名副其實。它並沒有比幾輛背對背停靠的房車空間更大,艙板上有數十塊偷渡到太空的微生物群形成的斑點,空氣裡瀰漫著滿身是汗的男人坐在一個小空間裡喝白蘭地的奇特味道,風扇、水泵和其他設備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
軌道中的「和平號」。© NASA
但是,對於克裡卡列夫而言,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總是說,當他到達空間站時,就仿佛回了家。」沙爾曼後來在採訪中這樣說。他熱愛失重的感覺,並學會了像鳥一樣在不觸地的情況下從空間站的一側飛到另一側——這是一項罕有的舉動。許多太空人靠讀書來打發時間,但克裡卡列夫和他的同事們總是用空閒時間向窗外遠望。
「每個空閒的時刻,我都試著看看地球。」克裡卡列夫對媒體說,他試圖在這個星球上找到他曾去過或聽說過的地方。在軌道上呆了近8天後,沙爾曼與兩名已在艙中的航天人員返回家中,克裡卡列夫和阿特塞巴斯基留了下來。他們完成了5個月的太空旅行,在空間站外完成了6次行走,對其進行升級和維修。
但即使從這個絕佳的視角望去,克裡卡列夫也不可能看到他曾被共產主義主宰的祖國的變化,以及這樣的變化將如何改變他在「和平號」上度過的這段時間。夏天,時任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宣布放鬆對蘇維埃國家的控制,這推動了許多國家的獨立。哈薩克斯坦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拜科努爾發射場的所在地。
為了安撫當地政府,莫斯科的領導人將「和平號」上的一個坐席留給了哈薩克斯坦太空人,換下了一個本應取代克裡卡列夫的更有經驗的太空人。
太空人亞歷山大·沃科夫(Aleksandr Volkov)和克裡卡列夫在「和平號」空間站工作。© 塔斯社/索託夫、伊斯特夫託
因此,克裡卡列夫只得留在太空,等待進一步通知——最初計劃的五個月期限被無限地延長,儘管這會對他的健康造成損耗。即使是在今天,人們仍然不完全清楚長期太空飛行的影響,但是,太空人至少面臨著癌症、白內障、鼻塞、肌肉萎縮、骨質流失、感染和免疫系統問題。
1991年8月19日
黎明時分,坦克駛入莫斯科紅場,一場政變正在進行。當時戈巴契夫正在休假,他的改革嘗試令強硬派人士失望。共產黨領袖決定重整政權。在「和平號」上和在地球上,細節都難以獲知。一份官方聲明宣稱,戈巴契夫因健康原因自願放棄領袖地位,但是許多市民走上街頭抗議政變。
「對於我們來說,這是始料未及的。」克裡卡列夫後來說道,「我們並不能理解發生的一切,當我們討論這些時,我們也試圖釐清這件事對太空計劃的影響。」戈巴契夫在幾天內恢復了權力,但這個國家的命運已經確定了。在接下來的幾周和幾個月內,蘇維埃國家一個一個地宣布獨立。
在這段時間裡,克裡卡列夫經常接到妻子伊蓮娜的電話,她在任務控制崗位上工作,這對夫妻在克裡卡列夫首次前往「和平號」旅程中通過無線電相識。這次,他們已經有了一個9個月大的女兒。由於政治動蕩造成國內物價暴漲,克裡卡列夫很想知道他的家人是如何靠他每月幾美元的微薄薪水生存下來的。
「我從不想著說不高興的事,因為他一定很艱難,」伊蓮娜後來對一個紀錄片攝製組說,「就我所知,謝爾蓋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1991年10月2日
在克裡卡列夫原本的旅程要接近尾聲時,由三名太空人組成的新團隊加入了「和平號」工作組;雖然沒人有足夠的飛行經驗可以替代他,但奧地利太空人弗蘭茲·維埃博克(Franz Viehböck)至少為這位被困的太空人打包了檸檬,他在一家為西方遊客開設的旅行商店中找到了這些檸檬。接著,一周後,奧地利人帶著阿特塞巴斯基和三名新來的太空人回家了。
克裡卡列夫在軌道中停留的時間越長,俄羅斯的現金越短缺。這個正在崩潰的國家為了籌集資金,將空間站旅程賣給了西方政府。關於賣掉「和平號」本身的討論也甚囂塵上,這使得空間站的工作人員對自己的「租客」地位感到困惑。
《共青團真理報》報導說:「人類把他的子民送到天上去完成一系列具體的任務,但他剛離開地球,人類就出於世俗而可解釋的原因對這些任務失去了興趣。人類開始忘記他的太空人,又是完全出於世俗的原因,人類甚至沒有讓他在約定的時間回來。」
1992年2月,克裡卡列夫和沃科夫在「和平號」上分享食物。© 塔斯社/索託夫、伊斯特夫託
對於克裡卡列夫和他的戰友烏克蘭人沃科夫來說,「聯盟號」可以用來緊急逃生。但是如果他們選擇這種簡單的方式離開,留下「和平號」,便意味著這個空間站的終結。因此,他們留了下來。
1991年12月25日
冷戰和蘇聯一起在聖誕節終結了。然而,老布希總統卻表示了擔憂:「今夜,我們站在一個充滿希望和可能性的新世界面前,為我們的下一代祈禱,這是在幾年前我們都不敢想像的,」他在聖誕演說中對全美人民說,「我們現下面臨的挑戰是,與這些新生的國家一起維持和平,並構建更加繁榮的未來。」
布希的擔心不無道理。前蘇聯國家中,一些世界上最為頂尖的火箭科學家正在為養家餬口而掙扎,伊朗、印度和朝鮮等國家迫切需要他們的服務。美國的官員希望能夠讓俄羅斯人重返工作崗位,並希冀以此支撐起脆弱的民主。這些早先的競爭對手開始在背後策劃一項交易——把美國納稅人的錢投入俄羅斯的火箭和太空飛行器中,讓它們在軌道中繼續運轉。克裡卡列夫同樣願意為了這份事業犧牲自己個人的健康與幸福。
「經濟原因是最強有力的論據,因為這能讓他們在這個方面節省一些資源,」還在軌道上飛行的克裡卡列夫說,「他們說這對我來說很艱難——因為對我的健康的確不太好。但是,國家現在如此之難,節省經費的機會必然是最重要的。」
傑弗裡·曼波(Jeffrey Manber)曾就太空商務相關問題為裡根政府工作,他此後還參與了與首位太空遊客丹尼斯·蒂託(Dennis Tito)的談判。曼波不久成為了唯一一名在蘇聯太空產業內工作的美國人,並最終親手交付了首份美蘇太空協議。「當時的情況一片混亂,」曼波回憶道,「我們也十分害怕,相關機構正在瓦解,沒有人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1992年3月25日
最終,克裡卡列夫得到消息稱,有人將替換他,他可以回到地球了。
這名最後的蘇聯公民降落在新獨立的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阿爾卡利克市附近。克裡卡列夫環繞了地球約5000圈,看到了許多次日落日升。在未來的數十年裡,他將記錄下在軌道中生活的803天。在2015年他的同事根納季·帕達爾卡(Gennady Padalka)執飛之前,沒有人在太空中停留如此之久——當然,這是刻意安排的。
1992年3月,克裡卡列夫從「聯盟號」中出艙。© 塔斯社/索託夫、伊斯特夫託
回到陸地上時,有四個人幫助克裡卡列夫走下「聯盟號」太空艙。他面色蒼白、汗流浹背,仿佛一塊潮溼的麵團。一個人用手帕在他的臉旁邊扇風,另一個人給他遞上熱湯。新鮮的空氣和灼熱的陽光衝刷著他被毛皮大衣包裹著的身體,一層新的積雪使路面有些難走。
「儘管又要面對重力,但我很高興,」克裡卡列夫面對一個紀錄片攝製組時回憶道,「但是從心理上講,我仿佛卸下了一個重擔。那是一個重要的時刻,也許稱不上是欣喜若狂,但感覺很好。」管理「和平號」的重大責任不再屬於他。再過上幾個星期,克裡卡列夫才能在陸地上正常生活,幾個月後才能完全恢復。
回到地球後,克裡卡列夫便輕描淡寫了自己旅行的重要性,他自己的民族同胞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和長相,卻有很多記者來問他回到一顆已經滄海桑田的星球上的感受。
「最讓我吃驚的是什麼?」他沉思後對記者說,「一開始,地球是黑暗的,後來它變亮了。冬去春來,現在又是花開的季節了。這就是你能從太空中看到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變化。」
1992年6月17日
克裡卡列夫回國幾個月後,美國總統布希和俄羅斯總統葉爾欽在華盛頓特區會面,並敲定了「和平號」太空梭項目。這一項目將發射載人太空梭並將太空人送往「和平號」,為國際空間站的建立鋪平了道路。克裡卡列夫近乎即刻回到訓練,他前往美國進行準備,並即將在1994年成為太空梭的第一位俄羅斯太空人,同現任NASA局長查爾斯·博爾登(Charles Bolden)一同飛行。
博爾登說:「在與謝爾蓋會面、訓練和飛行後,我對美俄在太空方面逐步發展良好關係寄予厚望,並希望有一天,俄羅斯人、美國人和其他國家的太空人一起飛行能夠變得司空見慣。」
1998年,「團結號」和「曙光號」的會面標誌著國際空間站的誕生。© NASA
不久後,俄羅斯和美國便聯合其軌道實驗室的力量,向國際空間站進發。但是,俄羅斯方面的資金存在著問題,美國需要買單,還冒著項目被完全放棄的風險。柯林頓政府認為,僅僅為了幫助這個新生的國家,付出這些代價也是值得的。「這項交易的達成,源於蘇聯政權的垮臺,」蘇聯-俄羅斯太空專家、作家詹姆斯·奧伯格(James Oberg)說,「在這之前,兩國存在體制、文化和信息障礙。」
用美元在俄羅斯建造的「曙光號」將成為國際空間站的第一個組件和其重要組成部分。克裡卡列夫和他的機組同事的任務是實現「曙光號」與「團結號」的對接——後者是在美國建造的第一個組件。
隨著這項1998年推進的新合作,國際空間站誕生了——克裡卡列夫在太空裡「回家了」。
結語:今天
2001年,克裡卡列夫以首批「遠徵隊」飛行工程師的身份回到重新建造的國際空間站中。© NASA
目前,國際空間站在其逾10萬次的軌道環繞中飛行了26億英裡,這幾乎能夠到達最外層的行星海王星。但是,自2011年太空梭退役後,美國人已經為軌道運行向俄羅斯聯邦航天局(Roscosmos)支付了數十億美元。隨著私營企業SpaceX將其首位太空人送入國際空間站,而波音在次年緊隨其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局長查爾斯·博爾登曾表示希望於2017年結束這種依賴——比預計晚了2年。
但即使推遲時間,目前看來也不太可能。2016年8月,SpaceX的「獵鷹9」火箭爆炸,正如美國航天局監察長辦公室所報告的,資金不足與官僚主義的倦怠可能使美國空間站的發射計劃進度遲至2018年,那是俄羅斯同意送美國太空人進入太空的最後一年。
博爾登說:「國際空間站已經成為未來探索我們生活的太陽系的關鍵立足點。」在他看來,NASA在軌道上付出的努力已經教會我們如何在深邃的太空中生存。儘管這座頗有年頭的空間站工作將在2024年超出其既定使用壽命,美國公司依然希望通過在國際空間站安裝太空艙以建造其繼承者,並使其最終成為私人空間站。
太空企業家傑弗裡·曼波目前經營著一家名為NanoRacks的公司,為國際空間站提供小型衛星部署和諸如實驗室設備等空間服務。他將今天的商業化太空探索追溯到冷戰結束後NASA願意為他人服務付錢的時代。
曼波指出,一些美國公司,加上俄羅斯和中國的一些公司(中國在2016年9月發射了其空間站),將很快擁有自己的太空人。這些旅行者將需要新的空間站,「我們正進入一個非常激動人心的時代。」他說。
對於博爾登來說,他認為未來的空間站是火星旅行和更遠探索的基礎,而這將依賴於持續的國際合作。隨著近日美俄關係的冷卻,這樣的合作對於地球事務可能也像過去一樣重要。
文/Eric Betz
譯/Carlyle
校對/火龍果
原文/www.discovermagazine.com/the-sciences/the-last-soviet-citizen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Carlyle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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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最後的蘇維埃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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