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今敏《千年女優》：所謂伊人，不在水方，而在身旁

有雷警示，雖無細部劇情或結局雷，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不在燈火闌珊

千代，一生不斷地在追尋，尋找那個在冬日雪景中所遭逢的命運與唯一，那一絆，不只是絆倒了千代，更是羈絆起兩人的不解之緣，可惜的是，不管千代怎麼努力，那位郎君總是在更遙遠的彼方，捉模不到的彼此，就像兩顆互相守望的星星，軌跡卻總是無法交會，只能相望，無法相會。因此，縱然千代踏破鐵鞋，走過千山暮雪，那顆思念的心還是無處安放。

千代所在的戲場總是敲鑼打鼓，歡鬧不已，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她，她的那份執著感動身邊的男人們，更是讓前輩女明星詠子嫉妒不已，千代，就像一顆耀眼的太陽，吸引眾人的目光，卻也同時熾殤了某些人的存在，詠子為自己的陪襯感到不甘，卻又無能為力，讓她更生氣的卻是千代的態度，在詠子的眼中，千代擁有了一切，卻總是不知足地把持著鑰匙，嚷嚷著要找荒謬的命定之人。

然而，這也是為何詠子只能陪襯的原因，她沒有辦法像千代那般不顧一切，自然而然無法展現出同樣的生命熱忱去感動他人，詠子羨慕的不是千代的演技或是地位，而是那份執著的心。

幕間時的千年妖婆，賦予千代永世輪迴的詛咒，揭示千代將會為了愛情而受盡折磨與苦難，迷惘與失落將會一再又一再的糾纏於身，這看似詛咒，但也可以想像成千代心中的智慧老人，理性，它幻化成詭譎之物，傳遞出恐懼與不安，其實就是想要提醒千代，那個如夢似幻的情人根本不存在，或是早就陷落於死亡網籠中，生死兩岸，千代所追尋的只是一個已經消散的形象與感動，並不真實，更不成熟，也不理性。

從此我們可以發現，不管是母親、詠子或是妖怪婆婆，都比千代的年紀大，皆是更為成熟的智性女人，對照到千代身上，那份執著看似浪漫，反而顯得幼稚，這正好也是千代內在對於自我不夠成熟有魅力的焦慮化身。

以心理學家佛洛伊德來說，千代的執著反應正是「戀父情結」的體現，千代從小就失去父親，父親在千代的眼中就是一個「偉大的英雄」，以自我生命換取自己的出生，但也因為父親的缺席，成年男子的形象對於千代來說是非常陌生，卻又非常吸引人的。父親的長期缺席，匱乏父愛的心理補償之下，千代更加渴求符合父親形象的成年男子，意即片中那從未露過臉的男主角，代表著千代生長過程中不斷匱乏的陽性氛圍，男主角的「英雄形象」則可以從劇中浪人、反抗者、民權運動者等劇情安排中看出來。對於千代來說，只要能夠成功談上一場轟動戀愛，她就能夠證明自己跟其他人一樣是可以被父親愛的。

當然，我們都知道千代的父親深愛著千代，所以才會在地震中犧牲自己，可是那對千代來說是遙遠的故事，沒有辦法實體化，即使理性上能夠明白，但感性上還是渴求相似父親的愛意滿足。

再來，回到成熟女性與千代之間的拉扯，從戀父情結的表層意涵來說，它形塑出一種內種心理動機，推動千代坐上成熟女性的位置去吸引符合父親形象的人物，為了做到具有魅力，千代必須對抗且消滅既有的威脅，也就是母親、詠子、妖怪婆婆以及劇中劇內每一幕所出現的刁鑽女反派，透過弒母來取代她們，獲得自己渴求的關注與愛。

千代為愛徵戰戲場，她扮演著各式的角色，卻也扮演著自己，她認為理性不是愛情的必需品，感性的衝動與渴求才是，她相信希望的明天總會到來，所以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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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裡尋她千百度，那人卻早在燈火闌珊處

純潔與衰老，兩種對比的形容詞，千代作為一個少女，她的浪漫欲求代表忠誠、專一與純潔，如同大家對於純潔少女的期待，未曾被社會現實所玷汙與沾染，千代就是一張白紙，更是所有人類的心理欲求，坐落高山的脫俗睡蓮，反常、動人且不會消逝。

睡蓮，在西方世界象徵純潔與聖潔，通常用來供奉女神，德國甚至認為睡蓮代表異性緣旺盛，卻難以跟異性和平共處，古埃及則把睡蓮視為只有開始，卻不會結束的祝福，中國則把睡蓮看作清新脫俗的道德楷模，引以為鑑

由此可知，千代的故事不只是像極了愛情，千代本身更是像極了睡蓮，出淤泥而不染

不過，對於千代來說，她經歷過日本軍國主義的興衰，她其實根本不在乎國家榮譽，她只在乎自己的兒女私情，看似大逆不道，相左國家發展價值的精神卻把千代雕塑成神聖的女神，矛盾卻有趣的發展。即使如此，縱然千代再堅定，不斷落空的過程，難免會感到沮喪與迷惘，究竟伊人是否還存活？究竟自己的演出是否能獲得情人注目？或是跳脫出螢光幕之外的她到底是誰？如果遍尋不著的寶箱已經丟失，自己這把鑰匙的存在有何意義？要是自己不再青春與純潔，還會有人愛自己嗎？

千面女郎這個美譽，對於千代，也代表她對於自己的迷惘，完整契合了自我疑問

《千年女優》並沒有特別去雕琢前述的自我呢喃，但還是能夠理解，這或許才是千代的真實感受與經歷，即使她對於愛情有千萬的毅力，不斷踏空這件事還是會引發懷疑與害怕，劇中劇外在她人對於自我的質疑，或許也不是真實的劇中劇安排，而是千代內心中，自我駁斥的投影。換言之，千代活在千面角色構築出的自我牢籠中。

所以，今敏怎麼解套千代的心靈困窘？

電影末端，透過拍攝紀錄片社長立花源也的角度，我們不只是一同經歷了千代的輝煌成就，更看見千代的脆弱與投入，雖然千代無法永駐青春，白髮蒼蒼的千面女郎仍舊充滿魅力，能夠奪走立花社長的目光與注意，千代因此理解到即使自身的外貌不再年輕，自己在影業事業中的投入與年華還是具有意義，那片倩影真實存在每個忠實粉絲的心中。說來有趣，這又是今敏所設下的一個矛盾設定，意即千代的迷惘因為眾人的注目而起，但千代的意義又因眾人的記憶而存。

我喜歡的是追求的自己

最後的最後，千代發覺到她在追尋的不只是自己的夢中情人，更是理想中的自己，即使自己還是受限於螢幕與愛情，但那些渴求與被渴求，無法奪走千代在自我詮釋上的自主決定權，因此，她能夠說出豁然地表示找不找到都沒關係，因為我喜歡的是追逐的自己。

我很喜歡今敏這樣的安排，回到前面的戀父情結來探討，戀父情結理論其實是由佛洛伊德這個權威老白男所提出，整個理論架構雖然創意且偉大，但還是依循著父權結構在發展。因此，假若千代按照父權結構的方式來追尋自我的愛與認同，那也是依循著父權結構中的渴求，意即男性所建構出的依順需要，女性要靠著男性才能生存下去。

可惜，千代不甩軍國主義，更不會甩父權主義，她想要被人愛也渴求愛，但她不用靠別人或男人來證明自己，旁人只是見證者，藉此見證自己的偉大、探求與意義。

睡蓮的花語，除了代表聖潔與魅力之外，更代表堅毅，迎著早晨開花的睡蓮，如同千代不懈努力，終而得到生存意義的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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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伊人，不在水方，而在身旁

今敏所刻劃的銘心愛情，拿到現實世界來說，旁人或許只會覺得愚蠢不已，怎麼會耗盡青春年華去遵守那個不踏實的誓約呢？以此觀點來說，也有人提到一直默默守候千代的立花社長才是真正適合千代的對象，不過立花那同尾生抱柱的情感，不正也是千代之於男主角的執著嗎？

再說，對於立花而言，他所愛慕且崇拜的是千代的精神，不僅是千代的外貌，假若千代真的放下執著與立花長相廝守，精神不再的千代只不過是一副軀殼，披著千代外衣的贗品。換言之，雖然《千年女優》的劇情安排確實可惜，但這也是為何它能夠經得起時間考驗，成為擁有詩意的經典作品之原因，它挑戰常人的規範與想像，告訴你，追逐自己所渴望的價值觀是我們人類的核心驅動。

因此，表面上這是一部歌頌愛情的動畫長片，但本質上，它跟《未麻的部屋》一樣在探述人的疑問、存在與認同。換言之，這部電影因為眾裡尋他千百度而展開，再因眾裡尋她千百度而擴張，最後，共同收束在燈火闌珊處，用以代表男女主角因為生死彼岸而相隔兩地，也用以代表女主角跳脫螢幕燈光外，所尋求到的安身立命之處。

燈火闌珊處，燈光奚落與灰暗之處，與劇中代表生命與演劇人生的燈火流連之處，相互對照，但今敏卻選擇將答案深藏在冬日雪景的灰暗中，而非炙熱的夏夜螢景。

結語

整體而言，《千年女優》所蘊含的不只是人們對於愛情的期待與投射，如同《未麻的部屋》與《東京教父》，它想要探討的是人的本質，這也是今敏之作為何能是經典的原因，它運用虛實交融的劇情來揭露出人的真實情感，卻也不會平白地給出答案，反而是邀請你一同思考與對話，藉此讓自己跟角色產生碰撞、輝映與糾纏，以產生飽滿的觀影享受，即使畫質與特效並不上當代動畫的絢爛，仍然值得我們仔細遊藝。

最後以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作為收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