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明捷
一部影片《霸王別姬》惹惱了不少京劇界人士,皆因為片中那個男旦程蝶衣,不男不女,人戲不分,怪裡怪氣的;和師兄段小樓友誼不友誼,愛情不愛情的戀著,和袁四爺又保持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叫人瞅著噁心,這簡直是成心出京劇藝術和京劇藝人的醜,糟蹋京劇。
有的年輕人也問,京劇長期由男演員扮演女角色,我們也知道,然而,他們都像程蝶衣那樣嗎?特別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同性戀,是不是演女人的男演員都有這毛病?
本文不評論《霸王別姬》,我只想向讀者,特別是青年朋友介紹一下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特殊現象——京劇男旦。
影片《霸王別姬》
中國封建社會裡,女人的活動天地是很小的,甭說上臺演戲,她們連進戲園子看戲的自由都沒有。直到民國以後,北京才允許女觀眾進劇場,座位還得和男人分開。京劇是徽調、漢調、崑曲、秦腔等聲腔、劇種在北京融合、演變而成的,徽、漢、昆、秦當時都沒有女演員,京劇形成後,依然是男人演女人。女角色在京劇中是生、旦、淨、醜四大行當中的旦行,演旦行的男演員俗稱男旦。
男旦怎麼來的?在舊中國,藝人子弟和窮人家的孩子進科班或者給人做手把徒弟學戲,是一條生路。像《霸王別姬》中小豆子(程蝶衣小名兒)那樣長得清秀嬌小的男孩子,往往被選中學旦角,從小就練演女人的基本功,學女角色的戲,七八年下來,在板子、棍子的拷打下,生生把一個生活中的「男兒郎」,改造成舞臺上的「女嬌娥」,這就不可避免的對演員產生一些心理和生理上扭曲和變形。所以,京劇的男旦,在日常生活中也大都帶有一些女人氣質和形態,這是人們常見的。
京劇是國寶,是世界公認的輝煌燦爛的戲劇,特別是它的表演藝術,更是精彩絕倫,蔚為大觀的,這當然包括旦角表演藝術。然而,京劇旦角表演藝術,卻是一代接一代的男演員創造出來的。從第一代男旦胡喜祿、陳寶雲,經過陳德霖、王瑤卿,到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再到張君秋、梅葆玖、宋長榮,他們為京劇創造、積累了豐富的劇目和博大精深的唱、念、做、打基本功和表演藝術美學法則,形成了異彩紛呈的諸多流派。這是偉大的功績,因為他們為中華民族及至世界貢獻了無比寶貴的文化財富。
梅蘭芳之《霸王別姬》
王幼卿、筱翠花、尚小雲、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之《五花洞》
就以梅蘭芳為例。他的祖父梅巧玲、父親梅竹芬都是男旦。他的老師吳菱仙、陳德霖、王瑤卿等也都是男旦。梅蘭芳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對京劇旦角藝術,從文學到表演、音樂、舞臺美術等進行了全方位的革新、創造,把它發展到巔峰,並帶動了整個京劇藝術的發展。《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穆桂英掛帥》、《鳳還巢》等梅派劇目和雍容華貴的梅派表演風格,至今還是京劇的最高典範。
還是梅蘭芳,最早使京劇走出國門,1919年、1924年兩度訪問日本,1930年訪問美國,1934年訪問蘇聯,1956年三訪日本。從此,歐、亞、美三大洲朋友認識、了解了京劇,並嘆服京劇及梅蘭芳的巨大魅力,使京劇在國外獲極高評價。梅蘭芳本人也得到外國藝術家和人民的愛戴和很高聲譽,美國一所大學授予他文學博士學位,梅蘭芳成為世界級藝術大師。
梅蘭芳在舞臺上是好女子,舞臺下是真男兒,政治大節、生活細節都是足資垂範的。抗日戰爭期間,蓄鬚明志,不與日偽合作,已成歷史佳話。日常生活溫文爾雅,謙虛謹慎,富學者風、君子風。婚姻、家庭生活,皆依民族傳統,夫妻相敬、子孫滿堂,這都是人所共知的。京劇男旦,如梅蘭芳者固然不多,但高低而已,像《霸王別姬》中程蝶衣那樣的只是個別的、極端的,絕不可以他來概括京劇男旦。
到清光緒末年,女演員才走上京劇舞臺,但恩曉峰、小蘭英等卻不唱旦角,她們掛上鬍子唱老生。坤旦(女演員演旦角)出現更晚,到她們唱戲時,旦角藝術早已被男旦創造成熟了。因此,坤旦學的是男旦的劇目和表演方法。
新中國成立前,坤旦已經成了一定氣候,湧現了一批藝術上造詣較深、知名度很高的坤旦,如四大坤伶雪豔琴、新豔秋、章遏雲、杜麗雲等。但他們或學梅(蘭芳)、或學程(硯秋)、或學荀(慧生)、或學尚(小雲),不過是男旦的追隨者,藝術上也沒有達到四大名旦的水準,京劇旦角的主流仍然是男旦。
新豔秋習字留影
新中國成立後,社會不提倡男旦,男人學旦角越來越少了。優秀的女演員一茬一茬地湧現出來,除傳統劇目,她們還演了許多新戲,如杜近芳的《柳蔭記》、《白蛇傳》、《桃花扇》、《白毛女》;雲燕銘的《獵虎記》、《打金枝》;童芷苓的《尤三姐》、《趙一曼》;楊秋玲的《楊門女將》、《龍女牧羊》;劉長瑜的《春草闖堂》、《紅燈記》,等等。她們有的已經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和特點。但是,從總體來說,她們仍未能達到以四大名旦為代表的男旦的表演水準,更不用說發展、超越了。梅、程、荀、尚,加上張君秋,像一座高山,矗立在京劇女演員面前,後來的是一群攀登者,至今未見有誰登上頂峰。
上面說的這些話是不是想說男旦最好,京劇根本不需要女演員演旦角?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覺得女孩子學旦角,女人演女人,到底還是更自然、更合適。我只是認為必須正確、公平地分析、評價京劇男旦的歷史功績和文化地位。而且,不主張完全廢棄男旦。
社會生活有著海洋般遼闊的胸懷,社會主義的文化,應該是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最融洽的結合,中國這麼大的國家,容幾個京劇男旦不至於有什麼不好吧。還是看事實——梅蘭芳的兒子中,只有一個梅葆玖繼承父業唱旦角,年輕時戲演得不算怎麼出色,這些年竟越唱越好,尤其是音色,與梅蘭芳一般無二,嬌、美、甜、潤算是佔全了,當前學梅派的演員,還真沒有一個能唱過他的。梅葆玖不論在國內,還是到海外,聲譽都極好,去年作為北京京劇院掛頭塊牌的角兒,跨過海峽,到臺灣演出,轟動全島,觀眾驚呼梅蘭芳再生,謝幕時,鮮花鋪滿舞臺。江蘇省淮陰地區出了個宋長榮,地道農家子弟,「文革」前曾拜荀慧生為師,一出《紅娘》唱遍南北,唱到哪裡紅到哪裡。能唱《紅娘》的女演員數不勝數,偏偏宋長榮贏得「活紅娘」的美譽。生活中,梅葆玖待人接物一如梅蘭芳當年,宋長榮簡直還是個莊稼漢子,哪裡像《霸王別姬》中程蝶衣那麼多毛病。像梅葆玖、宋長榮這樣的男旦,有幾個甚至再多幾個,我看實在沒什麼不好。
梅蘭芳、梅葆玖之《遊園驚夢》
宋長榮之《紅娘》
到此,我只說了男旦文化現象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即不健康、不光彩的東西。比如《霸王別姬》中程蝶衣和段小樓、和袁四爺、和老太監之間的那些尷尬事,有沒有呢?瞪著眼睛說從來沒有過,現在仍然沒有,大概是過不去的。應當坦率地承認,曾經有過,現在有沒有?我沒調查,不知道京劇形成時期,演出前有一個「站臺」的習慣,什麼叫「站臺」?就是開演前,戲班裡所有旦角(當然是男的)全便裝站在舞臺上,讓觀眾挨著個的觀賞、品評。這是幹什麼?這和藝術有什麼關係?而且,哪位大爺若看中了哪個演員,便可在演完戲之後,把他叫走,陪著喝酒,玩樂,幹點不好說出口的事兒。後來,這個陋習讓三慶班程長庚大老闆取消了。但是,北京的「私寓」仍然存在。
「私寓」,又叫「相公堂子」,一個藝人養著一幫徒弟,學戲、演戲,同時也陪人家幹那種事,尤其是唱旦角的男孩子,更難逃此厄運。有那麼一些闊老、富少、墮落文人,出於一種畸形、變態心理專好這一套,被稱之為「京師特別之風俗」,清代陳森著了一本書,名《品花寶鑑》,裡邊有大篇幅是寫這個的。
鄭振鐸先生在為張次溪編纂的《清代燕都梨園史料》寫的《序》中,明確指出:「清禁官吏挾妓,彼輩乃轉其柔情,以向於伶人,《史料》裡不乏此類變態性慾的描寫與歌頌,此實近代演劇史上一件可痛心的汙點。」鄭振鐸先生為這個「汙點」而痛心,京劇藝人自己又何嘗不以為是一種恥辱。尤其是男旦,誰無人格?誰無尊嚴?他們一直在抗爭,在奮鬥,以玉成班主、著名男旦田際云為代表的京劇界人士,從清光緒年間,就為取締「私寓」而奔走呼號,直到辛亥革命後,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政府終於下令禁止,這個「汙點」總算抹掉了。
田際雲之《琴挑》雙影照
「私寓」沒了,但是,那些壞毛病是否隨之根絕了呢?也不那麼容易,《霸王別姬》中揭示的那些事兒,就是1924年以後發生的,對影片很憤慨的京劇界人士也沒說這些東西壓根兒沒有,只是反對把它集中抖摟出來罷了。
然而,有兩點需注意:一、它只是發生在個別人身上,絕大多數京劇男旦都是正常唱戲,不再兼操此種「副業」了;二、在諸多有成就、有名望的男旦中,從未聽說有此種事發生,他們是真正的藝術家,千萬不要把這個「汙點」抹到他們身上。
我還聽說《霸王別姬》這部影片在國外放映時,受到一些同性戀者的歡迎,他們說「發現」了中國京劇的男旦是他們的先驅。這純粹是無知,純粹是胡說八道。西方國家沒有京劇,更沒有男旦,誰知道那裡怎麼弄出這麼多怪人、怪事來?和京劇半點關係也扯不上,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往我們京劇這兒亂靠什麼?
男旦,也不光是中國京劇有,東方國家,如日本、越南等國也有,日本的歌舞伎至今仍是男演員扮演女角色。近年,出了個坂東玉三郎,生活中就漂亮,上了舞臺比女人還像女人,幾次到中國來,學了不少京劇旦角的表演方法,在日本紅的不得了,地位極高。其實,只要把男旦現象當作一種文化傳統,當作一種藝術創造來認識,一切就都是正常的了。
(《電視與戲劇》199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