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雖然是一首當年美國的「禁曲」,但是也很適合被解讀為「種族之間的關係」
今天,我去影院「正式」地看了這部最近斬獲大獎、卻多少被認為被高估的政治正確電影——《綠皮書》。
我同意部分人對這部電影的評價(尤其在它斬獲眾多獎項之後):這部電影在評價上是有不少誇大成分的,就像之前的《海王》與《流浪地球》一樣。無論與歷史上的偉大著作們還是這兩年的一些優秀作品相比,《綠皮書》都絕對配不上它今天的成就,以及豆瓣上那在九分上下徘徊的數值(當然很多經典的片子也同樣因為「口碑」而不值得這個分數)。這一點無論放到哪一方面我認為都是適用的:從它本身就令人詬病的主題和真實性(這本來是此片故事「可信度」的來源,但是多少也因為後續事件而被弱化了,雖然後續事件在我看來也不一定具有更強的真實性),再到它被認可的選角與演技。它在這些方面的表現在一眾商業片(特別是與賀歲檔對比之後)中的確算是良好,甚至有些算是脫穎而出,但是離著神壇卻的確差著很多步。
不過,正是因為這些憂慮造成了我第一次觀看它時的謹慎與嚴肅態度,而這種多少有些苛刻的態度竟讓我在看完之後感覺還不錯。要知道,平時的我是一個對政治正確沒有好氣的傢伙,認為它不過就是充斥著西方虛偽謊言和假笑的面具——就像《綠皮書》裡演的那樣,在掌聲之後,把黑人鋼琴家「請」進僕人用的破舊廁所。然而,在這次觀看的時候我便意識到,如果因為這個「政治正確」的標籤便不仔細看待這個片子當中的一些細節,那也同樣是對這部片子的不公正,同樣是一種反政治正確的「XX正確」。那麼,接下來就讓我們以一種冷靜下來的姿態,簡單地談一下這部電影在我眼中的好與壞。
首先,這部電影的絕大部分都只能算作是比平庸稍微出色那麼一點。在觀看過程中,電影營造的氛圍的確很不錯,但那也只不過是歸功於那些或許比漫威電影稍稍優秀的「段子」而已。用階級和人種之間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固有認知」開哪怕在政治正確面前都無傷大雅的玩笑,炸雞也好、口音也好,這都不過是美國佬們似乎永遠不會聽膩的民間笑話中的老角色,實在是不能給人帶來什麼驚喜。在兩個稱職主角一路南下的旅程中,悲喜總是一環環地相套,但是最後總是在笑聲與和諧中化解了。說白了,在這方面,《綠皮書》的確在試圖欺騙銀幕前的每一個觀眾。歸功於整個電影優秀的基本功以及演員們到位的發揮和「接地氣」,觀眾們輕鬆地便陷進「美麗新世界」的寬鬆沙發當中去:白人沒有那麼糟、警察沒有那麼糟,黑人和白人都可以其樂融融地喝酒跳舞,一切都怪罪於歷史,一切都怪罪於南方的那批死掉的老頑固,我們沒有錯,我們的心中從來不曾存在過一丁點種族主義的惡念,我們活在多元且和諧的二十一世紀的美利堅合眾國。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讓我們撕開電影鮮豔的銀幕,跳到那被隱藏起來的後臺去。那裡的場景是什麼樣的?在芸芸眾生做演員的人間,他們的故事與更衣室又是否與電影的演員相同?我們看到一個白人司機和一個黑人音樂家了嗎?或許。他們的對話是什麼樣的?像電影裡一樣充滿著看似不合實則「幽默」的交換,卻沒有什麼真正的火藥味嗎?機器轉動,我們走到下一個場景。看,一個穿著時尚昂貴西裝的黑人住進了南方「有色人種」才能住的破舊骯髒的汽車旅館。我們或許看到了這個。但下一步呢?他得到的只是幾句「同胞」的嘲諷嗎?還是更嚴重的暴力,或是一扇被撬開的門呢?我們的黑人音樂家在酒吧被白人揍了一頓,然而在南方,真正會對這樣的黑人揮動拳頭的真的只有白人混混麼?我以為《被解救的姜戈》裡已經談過這個話題了。再者,他的白人同伴又有幾次能恰好在正確的時間走進那個正確的酒吧,然後看到這一幕呢?不過,讓我們暫且放下這些,沿著汽車前進的路線繼續走下去。我們匆匆走過了YMCA和被賄賂的警察,然後我們在一個大雨天停泊在路邊,隨後來到了監獄。我們在監獄裡看到了什麼?一個好說話的白人警察,在南方?唔,這或許還有些可能。然後,我們的黑人囚犯居然真的被放了出來打起了電話,這竟然還是一個通向司法部部長的電話。接下來,在我的意識反應過來之前,這個黑人音樂家和他的白人司機就在自由的大路上奔馳了。可惜,對於大多數被關在南方監獄裡的黑人來說,他們碰不碰得到電話都是個問題,更不要說是打給司法部部長的電話了。這個情節在我看來好比那起點小說網上的「爽文」,主角在逞威之後被反派抓住,然而卻因為認識反派的頂頭上司而被嚇破了膽的反派再放了出來。走到這,我相信大家也都明白我是什麼意思了。是的,這或許是個真實事件,但是哪怕它的每一個情節都百分之百地還原了現實,它依舊是一個極其與眾不同的個例。在那個年代,有多少黑人白人矛盾當中的黑人主人公是個大名鼎鼎、上面有人的音樂家?又有多少黑人老闆能碰上一個這麼盡職的白人司機?又有多少黑人能夠這麼輕易地挨幾拳就走完「南下之旅」?然而,在銀幕上,在電影營造的和睦放鬆氛圍下,在影片開頭那極為震撼的「基於真實故事」字幕的幫助下,我們的觀眾陶醉了。他們陶醉在這種美好的烏有之鄉當中,並以為這種個例便是我們需要達到的普遍現實,能達到的普遍現實,甚至是已經達到的普遍現實。
沒錯,《綠皮書》整個就是一針強勁的麻醉劑。它和很多為知乎精英討厭的「你國」一樣,都給人們呈現出一種安平喜樂的幸福景象,充滿著善意與愛。然而,只要細細深究,我們就能發現這個幸福景象並不存在,甚至不可能存在。說到這裡,你們可能會困惑為什麼我又會給這部電影一個還不錯的評價。沒錯,《綠皮書》的確是麻醉劑,但是我從未說過它就是一針愚昧無知的麻醉劑,相反,它是深思熟慮的。就像解讀《英雄》的線索藏在電影前後的字幕裡,《綠皮書》的核心藏在它那看似真善美的聖誕結尾當中。只不過,它的線索或許不像《英雄》一樣引向的是反諷和對整部片子價值觀的推翻,而是一種思辨後的妥協。
在《綠皮書》的結尾,我們看到了什麼?首先,是最後一場聖誕壓軸演出的「失敗」。是黑人音樂家與白人司機同南方白人精英之間的不歡而散,是整部電影當中,黑人音樂家多次提到的「自尊(Dignity)」和忍讓的崩裂,是種族矛盾的火山爆發。雖然這個爆發的點很刻意並且無釐頭(因為在之前遇到廁所問題的時候我們的黑人音樂家可是都沒發火,遇到吃飯問題反而發怒了。雖然隨著演奏音樂的變化我們可以得知他情緒一步步臨近崩塌的點),但是這恰恰否認了種族互存的第一種形式(黑人音樂家的形式),即用忍讓來守護所謂的尊嚴。他發現自己的情緒在這過程中漸漸失控,並且似乎永遠也達不成自己選擇這次南方巡演的目的(雖然這裡導演沒交代太清楚),反而成了它的幫兇。你看到音樂家甩手離開、讓主人氣急敗壞凶相畢露時黑人侍者臉上的笑容了麼?這是一次短暫的勝利,一次否定性的勝利。它從根本上否定了被壓迫的種族通過這種途徑來達到種族和諧平等的可能性,從而達到了現實意義上對自我的肯定。
接下來我們看到了什麼?黑人音樂家和白人司機來到了一個黑人的小酒館,而音樂家在那裡終於彈奏了自己永遠不敢在白人舞臺上表演的「白人音樂」(西方古典音樂),並且得到了全場黑人的掌聲。在這裡,導演或許對黑人表現了最赤裸裸的討好,但是這個場景本身的設定依舊值得讓人思考。導演依舊在欺騙觀眾,讓他們沉浸在一種大圓滿的快樂當中。然而事實上,我們的黑人音樂家的確成功彈奏了自己渴望的白人音樂,但是需要注意的一點是,這仍舊不是在白人的、或者是公共的舞臺上,這是一次黑人自己的狂歡。一個在場的白人司機並不能代表所有白人,就像一個坐在臺上的黑人音樂家並不能代表黑人一樣。這整個場景是荒謬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黑人的確穿上了白人的皮,而白人也換上黑人的外衣。在白人聽眾的掌聲中,他們炙熱的眼睛裡看到的是一個黑人嗎?不,是音樂。在黑人們的歡呼中,他們讚揚的是白人的曲子嗎?不,是音樂。在這部電影裡,音樂似乎成為了溝通人種矛盾的橋梁,然而它卻恰恰扮演著相反的角色:它把種族的矛盾藏了起來,把自己放到了檯面上。實際上,有人真正把音樂和演奏音樂的個人,他的種族、膚色、性別、出身、階級聯繫起來了嗎?不,沒有——就連白人司機都沒有。當黑人在雨夜憤怒地問他「所以如果我不夠黑也不夠白,我甚至不夠男人,告訴我,託尼,我是誰」的時候,白人司機只能啞口無言。他不知道他是誰,他只不過是「Doc」,是一個天才的黑人音樂家罷了。然而真正意義上的、更深層次的理解,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
那麼,既然矛盾無法通過容忍解決,人與人之間似乎又無法通過共同的興趣進行深入的了解,我們又應該如何使兩個不同種族在一個地方和諧地共存呢?讓我們把鏡頭轉向我們白人司機的家裡。這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平安夜,司機也順利地趕在晚飯的最後時刻回到了家裡,大家吵吵鬧鬧的都很開心。然而,這鬧騰的局面在司機的朋友(兄弟)說了一句「黑鬼」之後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因為誰都沒有料到平時最歧視黑人的司機會回一句「你不能那樣稱呼他」。在這裡,司機和他的同類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分離。然而,在三秒之後,這個分離並沒有在矛盾爆發中結束,也沒有變為一般電影的「大道理」時間(例如《流浪地球》)。那麼這個沉默和潛在的不合是怎麼結尾的呢?沒錯,是白人司機妻子扯開話題結束的。她成功用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題引開了這種尷尬與沉默,使大家回到了吵吵鬧鬧的狀態。而幾分鐘之後,當黑人音樂家帶著酒登門拜訪、想要加入這個平安夜的時候,大家不也陷入了同樣的沉默,然後在三秒之後同樣由一個人揭開這沉默繼續歡騰下去了嗎?很明顯,在這裡,種族問題和他們之間的矛盾、誤解並未被解決;但是它們卻被暫時壓抑住了,好保持表面上其樂融融的場景。這難道不正是政治正確的一個表現嗎?辱罵性用語和不歡迎被剔除了,但是卻並不是通過暴力或者辯論,而是通過沉默不語和對這種沉默的共識。白人司機把這種共識帶到了自己的家裡,使得N word成了他家中的禁語,使得黑人同當鋪的老白人一樣成了可以被接納的不速之客。司機的家由此變成了政治正確的領域:一個穿著新奇的陌生人闖進了這個領域,他們就只是在沉默後迎接歡迎他而已。這個場景難道不就是《綠皮書》與政治正確本身嗎?在矛盾之處引開話題或是提供一盤甜甜的糖果當做麻醉劑,避重就輕。矛盾不是不存在了,而是被引流了,被藏起來了。
那麼,這個結尾在我看來為什麼是精彩的呢?我認為有兩種解讀方法。第一,導演在這邊暗示了他對《綠皮書》和政治正確的「虛偽」心知肚明。只是,他認為唯有這種方法才是使得兩種種族達到暫時和諧的唯一方法,因為沒有任何一種方法可以接觸或者解決掉種族矛盾的核心。或許,種族之間本來就不存在著真正的共同理解,而所謂的平等和真善美也僅僅只能被維持在表面上而已,就像沉默不語後、矛盾爆發前的那些個作為緊急救心丸的尷尬笑話一樣。這個結尾或多或少表達了一種政治傾向,即政治正確或許是虛偽的,但它確實多少是目前維護社會穩定性的一個工具。它在外表現的那些缺陷只不過是它的一些不完善,或者是我們還沒有學會如何真正用好它而已。
第二,導演或許仍然是在為政治正確做一個辯護,但這個辯護的角度並不是說種族之間的理解或者融洽不可能,而是它必須由一個宏觀的、理論的層面下降到一個個體的層面,而整個《綠皮書》故事與設定極其「誇張」的特殊性恰恰是在強調這一點。白人司機的職業精神使得其必須同黑人音樂家相處,然而正是在這個相處的過程中兩人有了精神層面的了解與互換,甚至是皮膚膚色或多或少的融合。片尾白人兄弟之間的沉默與潛在的矛盾似乎多少在暗示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理論的辯論是得不到任何的結果的,而唯有讓其兄弟經歷一場強制性的與黑人的交往,才能夠多少讓兩個不同種族的個體之間產生一種可能的友誼。而在「與黑人音樂家驅車南下」這種活動太過特殊少見的情況下,「政治正確」或許就充當了這種強制性交往的門檻,使得人們被逼著去下降到個體的層面。如果我們這樣理解電影的結尾和目的的話,那麼《綠皮書》毫無疑問是在打破種族、性別之間的矛盾和刻板觀念。因為其所宣揚的這種「政治正確」玩的完完全全不是普通政治正確那種強調「黑人」、「白人」、「LGBTQI」之類的分類、然後再試圖玩禮貌的連連看的把戲,而是將這些分類全都打破,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認知下降到「個體」這一個詞,僅有這一個詞。我們談論的不再是白人司機與黑人音樂家的交互,不是義大利裔與非洲美國人之間的交互,而是單純人與人之間的交互。只有在這種私人、個體的交互上得到了正面的反饋,才可能上升到宏觀層面上的大和諧,或者是對宏觀層面的直接摧毀。而無論當你把自己擺在種族優越論的上頭還是一把高高在上的椅子上面的時候,這種和諧都是無法達到的。
影評寫完了。雖然我依然對西方當今的政治正確很懷疑,並且也對我說的第二種解讀方式是否能夠成功存在抱有一定的疑問,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去以平常心看待這部電影,而不是一聽到政治正確就冷嘲熱諷或是伸出自己的懷抱。以上的一些思想方面的觀點僅代表我對電影內容的解讀和臆測,而不代表我個人的任何立場,謝謝理解。
評分:三顆半星,視結尾怎麼解讀評7.0-8.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