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共產黨宣言》中文版出版百年。
1936年,毛澤東在陝北與斯諾會見時,談到自己走上馬列主義道路的過程。其中提及自己最早接觸馬列主義,是在1920年夏秋讀到的三部啟蒙讀物。首先一本就是由陳望道所譯的《共產黨宣言》,毛澤東生前曾多次談到這本首版僅印了1000冊的馬列經典著作。
1949年5月,百萬雄師突破長江天險,直搗南京「總統府」。在「總統府圖書室」,鄧小平與陳毅縱論各自青少年時發奮讀書的經歷,明確指出自己走上馬列主義道路,是讀了《共產黨宣言》等啟蒙書的緣故。
1975年,身患重病的周恩來見到復旦大學校長陳望道時,還關切地詢問《共產黨宣言》最早印行的版本還能否找到?
一
陳望道於1891年出生在浙江義烏西鄉山區的小村莊裡。少年時代的陳望道和中國當時許多愛國志士一樣,相信的是「實業救國」。16歲時他就翻山越嶺,來到義烏縣城繡湖書院學習數學和博物。隨著眼界的擴大,他覺得要興辦實業,富國強民,非遠赴科學技術發達的歐美去不可。於是他來到了上海,先補習了一年英語,為赴歐美作準備。可惜,限於經濟等種種條件而沒有如願西行,只能求其次而轉向東瀛之國日本。
到了日本,陳望道結識了日本著名進步學者,社會主義者河上肇、山川均等,並痴讀他們譯介的馬克思主義著作,終於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救國不單純是興辦實業,還必須進行社會革命。」也就是走列寧領導的蘇聯共產黨那樣的十月革命道路!這是他一生中重大的轉折點。
陳望道先後在早稻田大學、東洋大學、中央大學學習,完成了法律、經濟、物理、數學、哲學、文學等許多專業的學習,最後畢業於日本中央大學法科,獲法學士學位。1919年,他迎著國內「五四運動」滾滾熱流毅然返國,被杭州浙江第一師範聘為語文老師。投身新文化運動。由於積極提倡新文化,改革國文教學而受到浙江封建勢力的迫害,從而釀成了聞名全國的浙江一師流血事件。
李大釗、陳獨秀在北京讀了《共產黨宣言》的英文版,深為讚嘆,以為應當儘快將此書譯成中文。在當時的進步知識分子中,也不乏為新時代催生而充當普羅米修斯的人物。戴季陶是孫中山的秘書,又是陳獨秀眼中的社會主義理論家,戴季陶當時確實極為關注馬克思主義理論。希望將馬克思主義一些重要著作翻譯成中文。最為迫切的就是要翻譯馬、恩的《共產黨宣言》。戴季陶在日本時就想自己動手從日文版轉譯,但翻譯極難,沒有高妙的中國漢語能力和對德文、英文原版式本的涉及,談何容易。他望而卻步。這事就耽擱下來了。
▲ 青年陳望道
戴季陶在中國共產黨籌備創立時是陳獨秀的密友,陳獨秀給他草擬《中國共產黨黨綱》的重任,他當時已成為上海《星期評論》的主編,為此,他再次萌生翻譯《共產黨宣言》的意念,他的想法是將譯作首先在《星期評論》上連載。他的想法得到了《中國日報》主編邵力子的贊成。但由誰來翻譯呢?邵力子說,能承擔此任者,非杭州的陳望道莫屬!於是,一紙邀稿函飛到了陳望道手中,並隨函附來了一本日語版的《共產黨宣言》。
陳道望接到邵力子的邀稿委託,非常激動,他埋藏在心靈深處的心願激活了。他深知此書的份量,是喚醒中國這頭東方睡獅最為嘹亮而有力的號角。第一個將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和《共產黨宣言》片段文字介紹到中國的人是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時為1899年2月,刊發於上海《萬國公報》。進入新世紀後,有不少有識之士譯介它,1902年,梁啓超在《新民叢報》上開始介紹馬克思。1905年,朱執信在《民報》第二號上介紹了《共產黨宣言》的片段。1919年4月的《每周評論》第16期在「名著」專欄內,發表成舍我摘譯的《共產黨宣言》,是《宣言》中的一段,文前有編者按語說:「這個宣言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最先最重大的意見」,「其要旨在主張階級鬥爭,要求各地的勞工聯合。是表示新時代的文書。」那時的翻譯都是片斷,有許多不準確甚至謬誤可笑的翻譯,像朱執信,他將宣言中「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譯成了半文不白的東西:「嘻,來。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奮也!」
陳望道摩拳擦掌,刻苦翻譯。陳望道認為,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翻譯稿,而是時代的使命,歷史的重任。他不僅將以往各家所譯片斷找來參閱,而且請陳獨秀通過李大釗從北京圖書館借到了英文版作為參照。1920年的陽春三月,浙江義烏西鄉山區的天氣還相當冷,他選擇了自己的故鄉作為完成使命的地點。分水塘村不滿百戶,和義烏縣城相隔數重山。在被群山包圍的分水塘村裡有一間多年未修的柴屋,把這間設在居室外面的網塵密布的柴房,整理成一個寫作環境。
自此,小柴屋夜夜漏出絲絲縷縷的燈光,一直到黎明,伴著燈光的是29歲的陳望道,之所以潛伏在小柴屋翻譯,一是因為這和反動當局水火不相容,二是怕被親朋好友撞見,只有這間破舊不堪的小屋,才能使他獲得安全和徹底的全神貫注的寧靜。
他不時翻閱著《日漢辭典》《英漢辭典》,聚精會神字斟句酌地翻譯,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要譯得準確、妥帖,翻譯的難度頗高。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這是《共產黨宣言》的首句。
他挖空心思,尋找一個一開頭就能吸引中國人,具有震撼效果的句子,起碼也要讓中國人民接受它、傳播它的詞。最終還是採取「幽靈」加上注釋的辦法。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是《共產黨宣言》的尾句。
僅從這首尾兩句中,已可感受到陳望道翻譯這部著作很好地傳達了那種撼人魂魄的力量。
反覆推敲,一氣呵成,多少個不眠的日夜過去了,一天接一天,一夜連著一夜,整整兩個月,終於譯成。陳望道正要寄往上海。村裡有人進城,給他帶來一份電報,是《星期評論》編輯部發來的,邀請他到上海擔任該刊編輯。陳望道,興衝衝翻山進縣城,前往上海。
上海法租界白爾路三益裡17號,住著李氏兄弟,即李書城和李漢俊。李書城乃同盟會元老。李漢俊是留日歸來的青年,信仰馬列主義。他和戴季陶、沈玄廬是《星期評論》的「三駕馬車」。編輯部最初設在愛多亞路新民裡5號。1920年2月起,遷往三益裡李漢俊家。陳望道一到上海,便住進了李漢俊家。李寓斜對過的5號,陳望道也常去——那是邵力子家。他也曾在邵家借寓。
李漢俊不僅熟悉馬克思主義理論,而且精通日、英、德語——而他的衣著很隨便,為人隨和。陳望道當即把《共產黨宣言》譯文連同日文、英文版交給李漢俊,請他校閱。
李漢俊校畢,又送往不遠處的一幢石庫門房子——環龍路老漁陽裡2號。陳獨秀住在那裡。陳獨秀懂日文、英文,李漢俊便請陳獨秀再校看《共產黨宣言》譯文。陳獨秀審閱,戴季陶也在,陳獨秀非常滿意,戴季陶立即將稿子拿去,準備按計劃在《星期評論》連載。豈料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發行量達十幾萬份、在全國廣有影響的《星期評論》的進步傾向受到當局注意,被迫於1920年6月6日停刊。前來就任《星期評論》編輯的陳望道,正欲走馬上任,就告吹了。
《星期評論》停刊了。陳獨秀為《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出版奔走,由上海社會主義研究社出版,列為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的第一種,陳獨秀將稿子交秘密成立的又新印刷所承印。事也湊巧,由於陳獨秀受北洋軍閥政府搜捕,在北京不能立足,南來上海,而《新青年》雜誌是他一手創辦的,因此也隨之遷滬編印。編輯部只他一人,忙得不可開交,正需編輯。於是,陳獨秀請陳望道擔任《新青年》編輯。為了工作方便,陳望道索性搬到陳獨秀那兒,與陳獨秀同住。
二
陳望道本人在翻譯此書過程中,與陳獨秀等人加強了交往,也更得到了陳獨秀的信任,思想也迅速地升華了。
就在這時,一個俄國人秘密前來老漁陽裡,他為了避免引起密探注意,平時總是到霞飛路新漁陽裡6號陳獨秀家前一個弄堂的戴季陶住所,來跟陳獨秀見面。此人名叫維經斯基,是共產國際東方局派來中國的代表,他的使命是聯繫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幫助建立中國共產黨。他與翻譯楊明齋(俄籍華人)等人於1920年4月初抵達北京,與李大釗會面,商議建立中國共產黨事宜。李大釗介紹他們來滬,與陳獨秀會面。他們在4月下旬抵達上海後,便在戴季陶住所經常約請上海共產主義者聚談,籌備成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陳望道與陳獨秀一起出席座談會。5月,即成立了上海的馬克思研究會,陳望道是成員之一。8月,上海共產主義小組誕生,陳望道是八位成員之一,即陳獨秀、李達、李漢俊、沈玄廬、楊明齋、俞秀松、施存統和陳望道,並由陳望道擔任書記。這個小組是中國第一個共產主義小組。此後,這個小組成為中國共產黨的發起組。因此,陳望道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
▲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1920年8月版,封面有字排錯)
▲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1920年9月版)
▲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再版)版權頁
籌備建立中國共產黨,印行《共產黨宣言》是當務之急。雖然因《星期評論》停刊而無法公開發表陳望道的譯作,陳獨秀仍盡力設法使它面世。陳獨秀跟維經斯基商議,維經斯基也很重視此事,當即籌措一筆經費。於是,在辣斐德路成裕裡12號,租了一間房子,建立了一個小型印刷廠——「又新印刷廠」,取義於「日日新又日新」。又新印刷廠承印的第一本書,便是《共產黨宣言》。初版於1920年8月印了1000冊,不脛而走。
巧的是,這年毛澤東到上海找陳獨秀,在又新印刷所與正在排版校印《共產黨宣言》的陳望道不期而遇。陳望道熱情地將樣本送給拱手作揖的青年毛澤東。毛澤東接過書一看,眼睛一亮,只見這本書長18.1釐米,寬12.4釐米,白報紙,32開,共58頁,定價「大洋一角」。封面印有水紅色馬克思半身像,馬克思側身抱臂坐在沙發上,目視左前方,像的下方標有「馬格斯」字樣。在封面的上部,橫排有4行自右向左讀的小字:「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共產黨宣言」「馬格斯安格爾斯合著」「陳望道譯」。全書基本以意譯為主,部分譯法與現在通行版本有較大出入。一個月後,再版,又印了1000冊。
毛澤東回到北京後,便在住地故宮附近的福佑寺裡潛心研讀,完全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毛澤東後來深情地回憶說:「從此以後,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就沒有動搖過。」
陳望道為人正直,且有知識分子的清高耿直習氣,話不投機往往拂袖而去。1921年籌備中共「一大」時,因審批組織經費出現糾紛,陳獨秀認為是李漢俊和陳望道合謀想奪他的權,便廣發信函予以指責。陳望道怒不可遏,要求陳獨秀澄清事實並向他道歉,遭拒絕後遂一氣之下提出要脫離組織,並因此沒有去出席黨的「一大」。經過勸說,他暫時留在黨內,並出任了中共上海地方委員會第一任書記。
陳望道對語言學有獨到的研究和造詣,在從事革命工作的同時,於1920年秋,應聘到復旦大學任教,9月,在復旦國文部開設了文法、修辭課程,1922年受黨的委託,出任國共兩黨合辦的培養共產黨幹部的上海大學教務長。1923年他發表了《修辭學發凡》、《作文法講義》、《美學概論》等著作。
他後來還是與火爆脾氣家長作風的陳獨秀鬧翻了,年輕氣盛之下,他再次要求退出中共組織。這正中陳獨秀下懷,陳獨秀正想將陳望道和有國民黨黨員身份的人清除出黨,1923年8月,中央主管組織工作的毛澤東向上海委員會建議:對陳望道等人的態度應緩和,勸他們取消退黨的念頭。他還指派沈雁冰前往進行勸說,陳望道耿直脾氣上來了,回答說:「現在陳獨秀的家長作風依然如故,我如何又能取消退黨呢?在黨外為黨效勞也許比黨內更方便。」在革命最危難的時候,他表示信仰共產主義終身不變。他在1929年至1930年間還應共產黨員馮雪峰和夏衍之邀出任代表左翼文化事業的中華藝術大學校長。大革命失敗後,要在上海舉行三四十人以上的集會非常困難,中華藝大卻成為能夠舉行半公開活動的極少數的場所之一,而且一度成為左翼文藝運動的中心,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大會也在這裡召開。在陳望道主持下,魯迅先後三次應邀前往中華藝大講演。但該校不久便因色彩太紅而被國民黨當局查封。
早在五四時期,陳望道便成為國內最早提倡使用新式標點符號的學者之一。30年代初他蟄居上海,潛心寫下《修辭學發凡》一書,成為中國第一部系統兼顧文言文和白話文的修辭學書籍。1934年,針對國民黨搞「新生活運動」並提倡「尊孔讀經」、「文言復興」,陳望道與胡愈之、夏丏尊等人發起「大眾語運動」,倡導語言應「大眾說得出、聽得懂、看得明白、寫得順手」。大眾語運動規模不大,卻弘揚了五四精神,在文化上反擊了復舊倒退的逆流。
1932年,「一·二八」抗戰爆發,陳望道與魯迅、茅盾等四十三人聯名發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他本人也被推為中國著作家抗日會秘書長。1940年,陳望道隨復旦大學內遷至重慶,擔任新聞系主任。在重慶期間,他仍與中共地下組織保持聯繫,曾想過去延安,但因難以通過關卡未能成行。中共中央的老同志們也經常惦念他,曾秘密轉告他說,歡迎回到組織中來。陳望道考慮當時的鬥爭需要,誠懇地表示說:現在還不,但是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黨的懷抱中來的。
抗戰勝利後,陳望道回到上海,他所主持的復旦大學新聞系成為全校進步力量最強的一個系,並引起國民黨反動派仇視。1948年下半年,國民黨「新新聞社」分子在校門口張貼了一份致陳望道的萬言「公開信」,其中稱:「新聞系的赤化,系主任陳望道應對此負總的責任」。面對威脅,陳望道處之泰然。上海解放前夕,國民黨特務瘋狂屠殺進步人士,他也被列入了黑名單。地下黨得知這一情況後,安排他暫時隱蔽,才躲過黎明前最黑暗時刻的大搜捕。
三
新中國建立後,1952年9月,陳望道由毛澤東親自任命為復旦大學校長,他在這個位置上一直到他病逝的1977年,是復旦大學任期最長的校長。他還擔任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語言文字組副組長、上海哲學社會科學聯合會主席等職,還擔任民盟中央副主席等職。1956年新年伊始,毛澤東來到上海,點名要見陳望道。元旦,他們見面了,回溯往事,感慨良多,使陳望道要求回到黨組織的心情更為迫切。不久即向上海市委提了出來。1957年6月,根據陳望道本人的請求,經由上海市委報請中央批准,直接吸收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至此,他重新回到黨內。實現了他的長期願望。他還當選為全國人大第一、二、三、四屆代表,全國政協第二、四屆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
1955年他參加了全國文字改革和漢語規範化學術會議,在會上作了重要發言。為確定以北京話為標準音,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作為語法規範的現代漢民族共同語的科學概念作出了貢獻;1956年在毛澤東的親自關懷下,陳望道在復旦大學成立了語法、修辭、邏輯研究室,後來改名為語言研究室,並親自主持這個研究室的工作。1961年他接替去世的舒新城出任《辭海》主編,在主持這一工作期間,努力排除「左」的思想在辭書編撰工作中的幹擾,實行了分科主編責任制,使《辭海》(未定稿)在1965年出版,他還為《辭海》題寫了書名。
▲ 復興中路221弄12號,原辣斐德路成裕裡21號,又新印刷所舊址
「文革」中,陳望道與其他知識分子一樣,被隔離審查,後由於有關方面的及時制止,「四人幫」才停止了對他的迫害。1973年陳望道抱病出席了黨的「十大」,1975年又出席了四屆全國人大,並當選為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1976年粉碎「四人幫」後,陳望道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在病榻上完成了《文法簡論》,這是他繼《修辭學發凡》後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建立起來的一個語文革新體系。1977年10月29日,陳望道因肺部感染逝世,終年87歲。他的骨灰盒上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
陳望道一生雖然有過曲折,然而透過歷史風塵,我們依然看到一個真理追求者的赤子之心、忠貞之志。
原創 浦江縱橫
作者:宗廷虎
原標題:《鉤沉|陳望道與《共產黨宣言》出版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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