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邶風·擊鼓》
還記得張生與崔鶯鶯嗎?扶柩返鄉的張生在普濟寺邂逅了千金小姐崔鶯鶯,兩人雖經過叛將孫飛虎的恐嚇強搶、崔老夫人的出爾反爾,最終因張生金榜題名、衣錦還鄉,有情人終成眷屬,圓滿結局。
說到《西廂記》,除了故事本身外,浮現在腦海的大概就是刻本版畫吧。其實《西廂記》也廣泛地運用在陶瓷作品上,時間最早可以推回宋代,一件金代磁州窯瓷枕上畫有「鶯鶯拜月」的場景。到了元代,一方面受到雜劇、通俗小說流行的影響,一方面也因裝飾紋樣在功能上的轉變,此時的器物如瓷器、金銀器、漆器等常有以人物圖像為主題的紋飾,如歷史故事、宗教傳說等,當然包含了一部分愛情羅曼史,《西廂記》正是一例。
鶯鶯拜月是早期瓷器上最常見的《西廂記》片段。這件元青花人物紋大罐(圖1)共分為三層裝飾帶,上有纏枝花卉紋、下有變形蓮瓣,中間最主要的裝飾正是鶯鶯拜月紋飾。
圖1:青花人物紋大罐,元
相較於宋代以前多屬裝飾性圖案而言,元朝人物紋飾出現了明顯的情節,鶯鶯拜月紋飾主角為一穿著華麗的女子,彎腰站立於一香爐旁,紋飾背景為戶外庭園,有奇巖怪石、百花老樹等。
另外一件元青花人物紋梅瓶(圖2)則繪有一女子掩面哭泣,身旁又有另一名女子左手指著啜泣中的女子,右手執長棍鞭,似乎是在指責哭泣女子。這一幕正好就是《西廂記》中的「拷紅」,崔夫人得知崔鶯鶯仍和張生有所接觸,因而叫紅娘過來審問。
圖2:青花人物紋梅瓶,元,英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
雖然有學者從與版畫的比對和劇情的合理性出發,認為這兩件作品所畫的紋飾不一定是《西廂記》的場景,但根據徐文琴的解釋,這兩件作品人物的穿著打扮相當逼真,繪製這些場景的瓷工們不見得是學習版畫,更有可能是從真實上演的雜劇觀想而來,人物的衣著才能如此生動。
這一說法連帶解決了一些該在室內發生的場景、在瓷器上卻轉移到戶外的詭異現象,因為中國戲劇發展即便到了元雜劇,舞臺背景還是相當單調,很多時候都只是留白或有簡易布景,這也是為什麼多數元青花人物紋飾場景為庭園院落的原因,此為戲劇表演的延伸。
《西廂記》在明代相當受歡迎,陶瓷上也多出了一些關於《西廂記》的描繪紋飾。一件明景泰年間的陶瓷破片(圖3),上面繪有兩位女子,前一位女子回頭似乎是在和緊跟其後的人說話,後面的女子梳有雙包髻,應該是位丫環,前面的女子則可能是位千金小姐。
學者比對版畫,認為這一幕應該是「鶯喚紅花園燒夜香」場景。雖然從比對版畫可知瓷器紋飾和版畫之間似有關聯,但是否為瓷器模仿版畫?因為現存版畫時間晚於瓷器作品,尚無法下定論。待到明晚期的陶瓷作品中,出現與同時期版畫幾乎一模一樣的描繪,才確認至少在明末,瓷工是透過版畫來描摹戲劇場景而非如元代瓷工直接學習自戲劇。
圖3:《西廂記》青花標本,明景泰
清順治、康熙年間是《西廂記》出現在陶瓷上最為活躍的時期,據說順治皇帝比起紅拂女,更喜歡崔鶯鶯呢!這個時期不止青花瓷、五彩瓷,甚至外銷瓷上都有《西廂記》的蹤影,上面常見的是「乘夜逾牆」張生跳牆與鶯鶯相會及「鶯紅下棋」等橋段(圖4)。
圖4:色繪人物紋瓷罐,1725年左右,荷蘭格羅寧根博物館(Groninger Museum)藏
每對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合該有個完美的大結局,唐代的張生雖然最後拋棄了鶯鶯,但宋代以後的張生都衣錦榮歸、抱得美人。私人藏的一件順治時期彩瓷《西廂記》團圓完配盤(圖5),紋樣設計上利用一堵牆隔開了主角群與配角們,主角群為身處室內的張生、崔鶯鶯和崔老夫人。張生著青衣官服,拱手與頭髮花白的崔老夫人行禮,崔老夫人身旁站著的正是崔鶯鶯。牆外正是當時解普濟寺之危的杜太守,準備來參加男女主角的婚禮。
圖5:《西廂記》團圓完配盤,清順治,私人藏
順帶一提,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隱藏版的《西廂記》故事瓷盤(圖6),這件錢塘夢青花瓷盤訴說的是司馬猷夢會一美人,美人手拿白牙象板,清唱一首《蝶戀花》(又有一說為《黃金縷》)。夢醒之後,才知原來司馬猷前一日因故掘得一骸骨,整理過後又將其厚葬,夢中美人便是骸骨主人蘇小小。
圖6:錢塘夢青花瓷盤,1630年,上海博物館藏
「錢塘夢」僅見於少數《西廂記》版本,如明弘治戊午(1498)刊本《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參增奇妙注釋西廂記》及明劉龍田刊《題評音釋西廂記》中,為一宋代話本,故事內容雖與《西廂記》無直接關聯,但美人夢裡相會郎君的模式也經常見諸才子佳人的故事之中。
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最終以張生金榜題名、榮歸故裡、迎娶美嬌娘為結局。但如果張生沒有考取功名,或者等不及考取功名,這對小戀人又會如何?
愛情故事的另一種結局方式,就是私奔他鄉,開始新人生。有一類陶瓷作品,正是訴說這樣的故事。
在西方各大博物館都可看到一類作品,描繪一個中國式的庭園場景,畫面中會有一座大型的樓閣坐落於湖畔,樓閣前則是畫面中心的一棵柳樹,柳樹旁的一座小橋連接到了畫面另一端的小屋,小橋上前後三人正分別要前往對岸的小屋。
圖7:青花柳葉盤,1826~1841年,英國大英博物館藏
畫面的另一個角落繪有另一座小型的閣樓,湖上正有一小扁舟駛向那兒。在畫面的最上方畫有一對鴿子。這樣的作品在大英博物館、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中比比皆是,紋樣非常一致。這類作品因其畫面中心的柳樹為紋樣的必備之物,被稱之為「柳葉盤」(Willow Pattern,圖7、8)。
圖8:青花柳葉盤,1818年,英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
此種紋樣不僅是單純的中國庭園風景,背後還隱藏一段悽美的愛情故事。相傳一位有錢有權的高級官吏,為了逃避自己幹下的非法勾當而退隱湖岸邊的大宅子中(畫面中的大型樓閣)。
這位官吏有位美麗的女兒,並且讓女兒和一位有錢的爵爺訂親。這位官吏身邊有一位小書吏姓陳,陳生因和千金小姐多有相處而彼此萌生愛意,常於庭園柳樹下私會(畫面中心的柳樹)。
某天東窗事發,高級官吏將千金小姐關進大樓閣中,並且要爵爺趕緊來迎親。就在迎親的當天,陳生趁亂溜進大閣樓中帶走了小姐,兩人為躲避官吏老爺的追捕(橋上的三人),先是躲進侍女的老家(橋另一端的小屋)。
不敵官吏老爺及爵爺的緊迫追人,陳生只好帶著千金小姐搭乘小船(湖上的船筏)來到了一座遺世獨立的小島上生活(小型的閣樓)。當兩人安頓好生活時,沒想到未婚夫爵爺竟追至此,兩人只能躲在小樓閣中。
未婚夫為逼迫兩人出來,下令放火燒屋,最後陳生與千金小姐葬身於火海。死去的兩人化身為一對鴿子,象徵不滅的愛情(畫面上方的一對鴿子)。(圖9)這般猶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的中式愛情,加上中國式的風景庭園,一切都搭配得剛剛好!但是,其實這類的作品以及這段愛情故事,都是原裝英國貨!
圖9:青花柳葉盤,1851~1861年
怎麼會是英國貨呢?
話要從17至18世紀歐洲的中國風(Chinoiserie)說起。17世紀起,歐洲各國颳起一股對於東方事物著迷的潮流,各國東印度公司從東方運回的中國瓷器應該是這波中國風的起因之一。
精緻的陶瓷器以及其上描繪的中國景象,加上其他來自東方的奇珍異寶,大大滿足了歐洲人的想望,歐洲人終於可以從古典時代、文藝復興中跳脫、解放。這些流浪到歐洲的藝術品,也讓歐洲人開始幻想那個遠在數千公裡外的中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度,因此出現興建中國塔、在繪畫中繪製中式人物、布置瓷器室等風潮。
中國風的吹襲下,歐洲各地也開始模仿製作東方(特別是中國)的工藝品,倘若將此時期的作品拿給中國人看,中國人大概只會一笑置之,因為中國風之下的「中國」,並不是真正的中國,而是歐洲人幻想過度的「理想中國」,而這正是柳葉盤誕生的背景。
關於柳葉盤的誕生時間以及設計者,目前學界仍眾說紛紜。誕生時間有1770年代說、1780年說、1779年說、1795年說等,確切的起源時間其實並不是特別重要,而各式各樣的起源時間說導向一個核心年代,也就是18世紀末,也正是中國風流行的時間。
柳葉盤的設計者有三種說法,第一位選手為Thomas Minton(1766~1836),是英國老牌陶瓷大廠Minton's Ltd.的創辦人(創立時間為1793年);第二位選手為Josiah Spode(1754~1827),Spode同為英國知名老牌陶瓷廠,與Minton's Ltd.同樣發跡於英國史丹佛郡(Staffordshire),創立於1767年,Josiah Spode為創始人;最後一位選手則是Thomas Turner,英國18世紀什羅普郡(Shropshire)的窯業工作者,其管理的窯場現已不存。
雖然至今仍不能確定柳葉盤的設計者為何人,但可達到共識的是,其發源地在英國!柳葉盤的設計與英國當時盛行的庭園設計有很大的關係,此時的英式花園流行著一種稱為anglo-chinois的風格。anglo-chinois式的庭園設計,一反過去花園設計講求平衡、對稱美感,開始在庭園空間中加入中國元素,包括中國式的建築涼亭、中國塔、小橋等。庭園設計的改變,可能是柳葉盤設計的源流之一。
圖10:外銷瓷茶組,清,英國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
除此之外,當時輸入英國的一類外銷陶瓷,經常以樓閣、小橋加上流水為基本圖案,這類作品數量甚多,各類器形皆有(圖10)。柳葉盤的設計概念,可能就是緣自英國人在庭園造景上對中式元素的喜好,再加上外銷瓷中相關設計元素的刺激,進而完成。這樣的設計廣為流傳,當時的設計樣稿目前也都有留存(圖11)。
圖11:柳葉盤圖案稿,1887年
作品是英國制,難道連那段悽美故事也是英國人編出來的?
沒錯,多數學者相信,柳葉盤中陳生與千金小姐的私奔故事是由英國人所編寫出來,學者認為中國才子佳人的故事經常會以終成眷屬的方式圓滿結局,和張生光榮返鄉娶鶯鶯為妻不同,陳生與千金小姐私奔的故事似乎不合乎中國人的道德原則以及以孝為大的傳統觀念,所以認為這個故事理當是在中國風的風潮下而編撰出的「中皮西骨」羅曼史。
接下來或許大家不禁要問,柳葉盤的紋樣設計和故事情節真的有必然性嗎?柳葉盤上對於人物的描繪並不多,僅有小橋上的三人,雖有學者認定跑在前面的兩人是陳生和千金小姐,後者則是官吏老爺,但我們從人物的畫法、衣著、手持之物等都很難認定人物是否就是故事中的角色。再者,故事的場景剛好都被繪進了柳葉盤的紋樣之中,不免讓人懷疑是紋樣先存、故事後添加的可能性,而目前學界也都抱持著這樣的看法。
「小的時候,我對於中國究竟是怎樣的國家有很清楚的概念。我們每天使用的餐具,上面畫有柳葉紋,通過每天這樣的一瞥,中國的景觀慢慢地建立起來。不久我對於這兩人的愛情故事也爛熟於心。中國人的衣著對我來說也是從小看到大的。這些就是我們從小培養到大的中國觀。」中國風研究專家Hugh Honour在他的專書Chinoiserie:The Vision of Cathay中寫道,對於歐洲人來說,柳葉盤是餐桌上的必備之物。柳葉盤在中國默默無名,卻在歐洲流傳許久(圖12),即便是今日許多歐洲人也都熟悉這類作品。
圖12:青花柳葉盤,1890~1912年
柳葉盤是歐洲人想像中國的一種媒介,小孩子趴在餐桌前,看著眼前藍白相間的餐具,沒去過中國的他或許會想:哇,原來中國這麼美!而陳生和千金小姐那段杜撰的故事,即便不真實,也永久流傳。
文 | 王怡文
圖 | 本刊資料室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陳階晉,《故事的真相與意涵——試談元代工藝作品中的幾件人物圖像與當時文學之間的關連(上、下)》,《故宮文物月刊》,220期(2001.7)、221期(2001.8),頁22-34、頁60-83
YibinNi,The Shunzhi Emperor and the Popularity of Scenes from the Romance of the Western Wing on Porcelain,Treasures from an Unknown Reign:Shunzhi Porcelain,Alexandria, Va:Art Services International,2002,pp.68-81
Joseph J. Portanova, Ph. D.,Porcelain, The Willow Pattern, and Chinoiserie
東田雅博,《柳模樣の世界史》,東京:大修館書店,2008
徐文琴,《「西廂記」與陶瓷——戲曲與視覺藝術的遇合個案研究》,《高雄師大學報》,第26期(2009),頁139-166
本文轉載自《典藏·古美術》2017年2月號,原標題為《愛情,終有圓與缺:瓷器上的「他」和「她」》
精彩回顧:
誰說中國設計總抄襲?看古玉紋樣你就知道什麼叫中國原創設計!
用筆千古不易,從故宮藏趙孟頫名碑看門道!
人靠衣裝,文物靠什麼裝?
更多精彩內容請參閱
《典藏·讀天下》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