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是會遺傳的:浮世繪女繪師葛飾應為

2021-03-01 京夜聊

小說《眩》(くらら)2016年初版,2017年由NHK搬上銀幕,說的是天才浮世繪女繪師葛飾應為的故事。小說作者朝井まかて曾以小說《戀歌》獲2014年直木獎,書中女主人公中島歌子與夫君死別,以和歌為堡壘,守一生寂寥。終章時中島歌子詠道,

是你 教會我愛

也請你 教我 如何忘記

所謂盪氣迴腸。這幾句是題外話,因為喜歡,藉機引用。

 

葛飾應為的另一個身份是天才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的女兒。

據記載,葛飾北齋有二兒三女,葛飾應為是北齋的第三個女兒,名阿榮,應為是她的畫號。通常說女孩子都從評頭論足開始,我們也照規矩先說應為外表樣貌。應為不美是定評,甚至有人說她醜:飯島虛心著《葛飾北齋傳》中有一梅彥氏,說他最初見到阿榮時阿榮雙十年齡,卻「面現老相,似有齢四十」(餘が初めて北斎翁の所に到り、一面せしは、実に二十歳の時にして、その頃、お栄は四十歳前後なりし)。北齋的門人露木為一繪有《北齋臨時住宅寫生圖》(北斎仮宅寫生図),圖中有北齋也有應為,雖不是寫實西畫,也能看出應為沒有半分婀娜嫵媚,離美女甚遠。北齋書簡描述女兒「四方腮」(腮の四角ナ女),且因應為下顎突出而直呼女兒「阿顎」(あご),雖說父女情深,也是夠不客氣的了。

對應為的這些五官描寫我不得要領,是否日語古語中腮(えら)與顎(あご)所指與今天不一樣?腮突出應該是顴骨高吧,下顎突出則是翹下巴,從北齋喚應為「アゴ」來推斷理應是後者,近年國內流行的錐子臉重點就是下顎前翹,可知應為之不美還有時代審美偏見的可能。

 

應為是阿榮的畫號,後人解說由來,一說北齋喚女「餵」(オーイ),阿榮答應「哎、老爹大人」(オーイ、オーイ親父ドノ,踩的是民謠「大津繪節」節奏),這個讀音「オーイ」對應的漢字「應為」順手就取作了畫號。另一說更正經一些,北齋眾多畫號之一是「為一」,阿榮被「休」回娘家後任父親助手幾十年,一呼一應毫釐不差就是「應為」啊。

 

關於應為的晚年,有說她皈依佛門,1855-1856年前後接受加賀前田家周濟,67歲死於金澤;也有說北齋晚年應招待前往的小布施作畫,應為隨父前往,後死於當地。飯島虛心在1893年出版的《浮世繪師便覽》中說,應為有可能活到了慶應年間(1865-1868)。因應為出生年月沒有準確的考證結果,無法檢驗這些推算。北齋死後,應為借居親戚、北齋門人家,離開加瀨家之後再沒人知道她的下落。應為的弟弟多吉郎做了加瀨家養子,改名加瀨崎十郎,現存有關北齋的資料多由崎十郎的女兒白井多知女提供。白井多知女遺書中寫道,1857年夏天,東海道戶塚宿有名為文藏的人招待應為前去作畫,應為懷揣畫筆就出門了,以後杳無消息。

應為年輕時曾嫁與浮世繪師、第三代堤等琳的門人南澤等明,嫁作人婦卻不思女紅、不做家務,最過分的是恃才傲物,嘲笑等明畫技低劣,最終至於兩人分手離緣。再回娘家後一直做北齋助手,至北齋故世。

應為個性酷肖其父,男兒脾性,崇尚俠客風骨,不以衣食苦為恥。與父親不一樣的地方大致有兩處,第一任何時候頭髮梳得齊整,不似北齋「怒髮衝冠」;第二北齋弟子露木為一證言,北齋不吸菸不好酒茶,應為卻既嗜煙也好酒,有一次抽菸時菸灰落在北齋鋪地而放的絹本畫作上,造成結果令應為懊悔,發誓禁菸,然而一段時間後重又手操煙管開抽。

應為大半生都是父親的助手,北齋父女一日三餐依賴「煮賣店」外賣,竹皮(竹の皮)在身邊堆起高高的一摞。從北齋窮困了一生判斷,這個煮賣店決計不可能是高級餐館,而竹皮我猜是一層一層剝下來的棕黑筍皮,拿來當了碗碟用?重點是筍皮堆積身邊是「垃圾」,父女倆誰也不在意,照樣畫畫,照樣畫出傳世好畫。北齋不關心家事,屋角的蜘蛛網不見了也會特特地把應為叫過來,問她知不知道蜘蛛哪裡去了。而應為也總是遠遠地歪著頭認真研究過「據說蜘蛛曾經逗留」的角落,認真地思考、認真地表示不知道。應為照顧父親後半生,是孝順孩子,但是這也不能阻止她看不上也不愛做家務、不愛打掃。應為與弟媳、加瀨崎十郎的妻子交惡,發生爭執時應為常說,「只要有一支筆,我便衣食無憂。」沒說出來的話不用揣度。

北斎一生搬家93次,第57次時遇上「江戶常客」火災,衣服器具全部燒毀,父女日子本就窘迫,災後跟乞兒沒有兩樣。據知情人說,當時其實是來得及搶一些家財出來的,可北齋握著筆跑出屋,女兒隨後也一模一樣的姿態跟著跑出,兩人看也不回頭看一眼逕自跑遠了。這一次父女倆真的一無所有了,沒有筆洗沒有色碟,把酒碗摔成幾片分別洗筆、調色……父女倆竟面色一如往常,不驚不乍不見愁苦。

應為繪畫之外著迷卜佔,據說手相、面相研究均頗有所得。服用茯苓指望因此修成女仙人;曾做芥子人形(也稱豆人形,著衣小玩偶)賣了換零花,也收了門人教授弟子。

明明可以囤作品而索高額潤筆,父女倆一齊不懂人間平凹且不思改悔,除了成仙別無他法。

北齋門人露木有一次嘆氣說,我投老師門下習畫日久,卻為何還是畫不好。應為笑答,我爹他從小娃娃時候開始畫,如今80幾了一日不輟勤畫,早幾天卻還在難過,竟然連一隻貓也畫不好,說著說著老淚橫流呢——為自己的不作為而痛心疾首的時候才是進步的時候(何事も自分が及ばないといやになる時が上達する時なんだ)。北齋在一旁聽這兩人對話,不住點頭,「不錯,不錯,應為說的一點不錯。」

前文提到的梅彥氏曾請應為畫俳句集的扉頁插繪,應為交了一幅「貓戲盆栽櫻花」,梅彥氏看畫時大吃一驚,竟然是一幀細密畫,精細無比!扉頁插繪是不用這麼用心的。應為答,不用底襯的絹本畫,一般畫工不會接這樣的活兒,我只是想試試看,畫著畫著就越來越細密了。應為的這幅畫梅彥氏捨不得當扉頁插繪用了,裝裱之後珍藏起來。可惜後來毀於火災。

繪畫一途,應為與北齋是父女更是同志。應為擅美人畫,北齋自述自己這方面不如應為(美人畫にかけては応為には敵わない。彼女は妙々と描き、よく畫法に適っている)。應為遺留後世作品不多,10數幀而已。應為生涯都在作畫,存命於世近70年,常理推算作品不可能稀少。後人推測,父女合作的作品應該不少,甚至可能部分北齋署名作品其實是應為代筆。應為的畫線條精緻、用色獨特,畫中女子風情萬種,後世評價很高。代表作有《月下砧打美人図》、《吉原格子先図》、《三曲合奏図》等。

月下捶打衣服的女子因為用力,身體不自然地扭曲,為保持身體平衡一隻腳不自覺地從衣服底下伸出。應為據說極擅這樣需要高度素描技術的描繪。

借石燈籠的光亮,一名女子疾筆繪畫。天空星光點點,頭頂、腳邊櫻花綻放。

吉原是江戶時期著名的「紅燈區」,應為描繪的是吉原生活的典型畫面,遊廓女盛裝坐於柵欄後面,準恩客以及無聊閒漢們隔了柵欄欣賞、挑選妓子。柵欄內展覽的女子、柵欄外提燈籠掂量中的看客,明與暗、光線與陰影的對比,專家評議這樣的構圖在浮世繪中極少見。

 

 

《朝顔美人図》
左圖未署名,但顯然與右圖是同一幅畫。左圖是右圖草稿?

 

葛飾北齋和葛飾應為是影響後世的浮世繪畫家,也是個性鮮明、所信所為有趣之至的歷史人物。挖掘他們的生平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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