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Qiana
編輯 | 王迪
梁勇是1月24日,大年三十當天從武漢駕車回川的。
大年初一,他的父親就騎著摩託把他載去醫院了。
大年初二晚上,梁勇的母親主動去居委會對梁勇的情況進行了登記,卻沒料到,在這個短暫又漫長的夜晚後,他的兒子以首例病患的方式,成了這座四川小城的「名人」。
小城一景
流言1月27日,大年初三一早,梁母的手機就響了起來。「7點多,我姐就給我打電話,問梁勇是不是住院了,我問她,『你啷個(怎麼)曉得呢?』她說微信上全都有了。我去看,才發現梁勇所有的信息都被人截圖傳到微信上了。」
梁母有些憤懣,「不該寫梁勇的全名,他們應該負責。」事出有因,28日,新增病例公告發布,梁勇確診。但早在27日,關於梁勇的流言就已廣泛傳播開來。有些流言讓人驚恐,更多則讓人啼笑皆非。僅梁勇的高中同學林華一家,就聽過好幾個版本:
「梁勇全家都已經被逮(關)進公安局了。」
「回來的早時(時候),一路小車碾脫(壞掉)了,又騎摩託,騎了摩託又換自行車。」
「永明三隊(梁勇鄉下老家)去不得了,全部感染了。」
其中流程最廣的一則是:年前,梁勇在南門市場賣了三天魚。
闢謠梁勇的一位黃姓同學描述,他看到了有人為賣魚這則傳言配的圖。圖片裡是南門的一條街,街上的大部分門市都關了,只有些路人和零星做生意的人。雖然看不清任何人臉,但圖片被拼接上了社區所發的梁勇信息,如此,毫不相干的圖片似乎成了對文字的補充,也成了「梁勇在南門市場賣了三天魚」的佐證。
林華的母親,餘姐,恰巧是南門市場上的魚販。這個市場地處小城南端,離梁勇家小區不遠,是市裡最為興旺的生活市場。為人耿直,處事得體的餘姐算得上南門魚市的一號人物。
1月27日,餘姐就在魚販們組成的「南門魚霸」群裡看到了梁勇的消息。因此前已從林華處得知,便未留意。
到了28日晚,開始有人朝群裡轉發「梁勇在南門市場賣了三條魚」的消息,意圖詢問到底幫哪家賣了。
無人知曉。群裡的氛圍微妙起來,大家開始互相揣測。
接著開始有人聲討,「武漢的回來幹啥子嘛,回來禍害人」。
餘姐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澄清,「梁勇和我家林華是高中同學,成績好得很,早就考去了北京,不會來賣魚」,群裡還是有人疑慮,餘姐又進一步講述了梁勇回程和住院的細節。話頭剛落,餘姐又接到好友燈妹的私信,同樣是告知梁勇賣魚的事。除了此前社區所發的信息,燈妹還附上了包括就診號在內的,梁勇的住院內容。
餘姐哭笑不得,將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告訴她梁勇沒賣過魚,但燈妹不信,爭執到,「這是我在樓下飯館幫忙,聽武警部隊的人透露的,百分百是真」。餘姐再三解釋,對方沒再回復。
發完信息的餘姐有些疲憊,換了個倚靠沙發的姿勢。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幾分鐘後,電話又響了,餘姐接過林華遞來的電話,這次是城南市場街道辦的工作人員。
「聽說梁勇在南門市場幫你們兩口子賣了三天魚?」
餘姐和林華一陣錯愕,短短幾分鐘,流言已從「梁勇在南門市場賣了三天魚」發展成了「梁勇在南門市場幫餘姐兩口子賣了三天魚」。
「出逃」如果說林華家經受的是一圈漣漪,那梁勇家就正經歷著驚濤駭浪。
梁勇家住的小區是新城開發時較早修建的小區之一,梁勇家位於小區內部,站在窗戶往外望,外面曾是一派欣欣向榮的城市街景。北京媳婦白雪對小區頗為滿意,梁母也一直在業主的微信群裡。
27號開始,小區業主群炸開了鍋,鋪天蓋地全是關於梁勇的消息。「他們不知道我在群裡,啥子話都傳焦了(說遍了),我沒有開腔」,言語蒸煮著梁母,梁勇的病情和無邊的流言攪和在一起,讓她輾轉不安。
28日下午,居委會突然給梁母打電話,說要登門探訪。四點左右,梁母聽到有救護車聲,探出窗外一看,120救護車正朝小區駛來。梁媽媽再給居委會打電話,居委會說救護車與梁勇無關,「不會這麼大張旗鼓的來」。
結果兩分鐘不到,居委會又來電話,救護車真是來接梁勇全家的。工作人員的語氣變得著急,不斷催促著。「就一直喊我們搞快點,喊我們什麼都不要拿,說(如果)大包小包的話,更容易引起圍觀」,梁母回憶。
白雪當場就懵了。在一片慌亂之中,他們簡單收拾了小孩的必需品,就抱著孩子下去了。此時的他們還不知梁勇已確診,白雪不明白到底為何要下樓,下樓後又往哪去。
司機打來電話,梁勇家人想讓他停得遠一些,再隱秘一些。但他們抱著孩子走到小區門口時,司機偏偏又開了過來。「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嘛,全都圍過來了,娃娃又在哭,著急得很」,梁母形容。「跟逃難似的」,白雪又補充說。
在眾人的圍觀中,他們狼狽又尷尬地上了車。上車後,所有人都沒說話,除了小孩在叫。十幾分鐘裡,靜默夾雜著恐慌,過了一會兒,連小孩也睡著了。
隔離救護車開到了一家酒店。通過接待的醫護人員,白雪才知道梁勇確診了,他們全家都需要隔離。與新聞圖片上一樣,醫護人員身著密不透風的防護服,戴著護目鏡和口罩,模樣難以辨認。
白雪希望能和婆婆一間房,方便照顧兒子,但規定很嚴,必須一人一間,她只能作罷。
三歲的琪琪被迫與媽媽分開時,白雪告訴他,自己去上班了。經歷了一天的混亂,琪琪很是疲憊,但他很乖,聽了媽媽的話。
直到晚上,醫護人員來抽血時,琪琪看著有「奇怪面罩」的醫護人員,感到了恐懼。當針管靠近,他終於忍不住大哭了起來。白雪在隔壁房,聽著孩子的哭聲,心疼不已,再次央求醫生,讓自己去陪陪孩子。
開了隔壁門,淚眼朦朧中,白雪看見孩子眼睛紅著,哭得十分可憐。婆婆在旁抹著淚。護士也是淚水一片。「一片慘狀」,白雪說。
幫孩子抽血時,護士告訴白雪,自己也有個兩歲多的寶寶,看見琪琪哭,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說著說著,琪琪就被抽了三管血,和大人一樣。
「名人」梁勇後來才知道家人經歷了這一切。
他搖晃著生病的身子走進醫院時,有些忐忑。被確診後,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剩下的就積極配合吧,該吃吃該睡睡」。
之後的日常就是一直躺著睡,躺著看電視,有時候和家人進行視頻聯絡。雖然生病的是他,但他卻總是反過來安慰家人,總說自己沒事。
大多數時候,他的心都很平靜,也有過那麼一瞬間做過最壞的打算,不過,念頭一閃而過了。
滿天飛的流言,他也聽說不少。麻雀似的,都飛到成都去了。他的病友,2月1日從成都轉下來時,就已經知道了這位「名人」。
梁勇能想像自己是如何成為人們口中的絕對主角的,也能想像出流言中的自己是什麼形象,但這些對他來說不太重要,他關心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和深愛的家人。
起初,他確實考慮過留在武漢,但反覆思量後還是選擇了歸鄉。這本是與前幾百次無甚差異的熟悉歸途,卻在這次仿佛成了充滿了各式人物的複雜小說。
輸液中的梁勇溯源1月31日,餘姐看到雙黃連可以抑制新冠的信息被到處轉發,也打算第二天早起買雙黃連,被林華制止。第二天有關「雙黃連」的新聞就轉向了科普和闢謠。
但始終有人信,就跟林華家經受的一樣,發出來的謠言就是潑出去的水,早就滲透進小城的每個角落——南門市場上,餘姐和丈夫輝哥家門市對面、隔壁、同一條街上的魚攤、電器鋪、豆腐鋪、牛肉鋪……只要餘姐和輝哥一出現,跳出來詢問「梁勇是不是幫你們賣了三天魚」的人就總是絡繹不絕,最短的記錄是餘姐出現在牛肉鋪內的前三秒。
餘姐終於忍不住發了脾氣,「到底得罪了哪個嘛,被編進這個謠言」,她前前後後回想,自己甚至都沒見過梁勇一面。「早曉得就懶得管了」,餘姐對此前的仗義執言有些後悔。
輝哥摸著頭,也百思不得其解,「過年那三天,除了弟弟和妹夫,沒人幫忙嘛!」聽完這句,林華猜出了癥結:「是不是因為姑爹跟梁勇的體型有點像?」
三人總算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悻悻然散了。
林華忍不住將自家的遭遇告訴了表弟,並譴責了梁勇社區的工作人員。表弟不以為然,笑著說:「小城市就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街道沒發他的全名,照樣會被人扒得底朝天。」
「那如果你收到弄不清真假的消息,發不發?」
「如果確信是假的,不發,如果半真半假,肯定發。」
「為何?」
「發出來,才有機會從別人處得到更多信息,才有機會拼湊出更完整的事實。」
林華未做聲。她坐在江邊的木凳上,看著夜裡冷寂的江水,如果江上始終有一層巨大的單面鏡罩著,河裡的魚不知春秋冬夏,可不就只能靠著自己隨意吞吐的泡泡來信息交換。
獨居白雪逐漸適應了自己在隔離點的生活。
房間內的門把手被摘掉了,只有外面的人能刷卡開門。起初,她確實有些委屈,身體也和自己作對,先是喉嚨的炎症,後又犯了蕁麻疹。幸好有醫生的照顧,很快好轉。
她又想起,梁勇住院當晚,半夜一點,公安局的人打電話來,她嚇得不行,警察為了舒緩她的情緒,便跟她嘮嗑。「這邊的公職人員跟北京的挺不一樣,喜歡開玩笑。」
有個楊醫生,和白雪熟起來後,打電話時還讓猜猜他是誰,白雪哭笑不得。四川人的小玩笑,總讓白雪在這白色的封閉空間裡,感受到一絲溫暖的人情味。
關於他家的流言,她也從婆婆處了解到不少,但不願為此多花心思,試圖把它們當笑話聽。
那段時間,她記得窗外的天空總是陰雨沉沉。雖然簡陽的冬天一向如此,但今年顯得格外溼潤,悽冷。幸而她總是能窸窣聽見隔壁親人的聲音,以及患病的丈夫時不時反過來的安慰。
第二個患者梁勇的身體恢復得很快。
2月7日晚11點半,他接到了緊急出院通知。他本希望能多住幾天,但得知本市有一例新病患確診了,可能會感染很多人,便知道要騰出床位了。
林華也和城裡其他人一樣,迅速地知曉了新增病患的職業:人民醫院的一位醫生。和梁勇一樣,他的全名、年齡、住址,被全部披露。餘姐一看,「這不剛好是去年5月幫你外公看過病的腦外科專家?」
梁勇聽醫院裡的人說,這位專家在年前和武漢來的朋友吃了頓飯,但瞞報了,竟每天照常上下班,在潛伏期最後一天的時候,病倒了。更可怕的是,「他的夫人還是中醫醫院(另一所三級醫院)的護士長」。
又是一枚重磅炸彈,而且不知已在空中飛了多久,小城再次炸開了鍋
林華微信裡一位中醫醫院的醫生在朋友圈疾呼:
「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本市的)別出門!!!再說一遍,別出門!!!」
九個感嘆號,一個比一個讓林華心驚。作為腦外科醫生,護士長,疫情爆發以來,這對夫婦到底經手了多少本就有基礎病的病人呢?林華和梁勇想都不敢想。
但好歹梁勇能回家了。他告知了高中同學群,大家紛紛祝賀。有同學以四川人特有的方式調侃他,你出院了,(本市)人民就放心了。
梁勇也自嘲:成了網紅。年少時,梁勇未嘗沒做過揚名立萬、衣錦還鄉的美夢,只是未想到,最後助他一臂之力的卻是新冠肺炎。
2月8日,大年十五,作為該市首例康復患者,梁勇接受了媒體的採訪。到了下午兩點,媒體採訪的視頻都發出來了,他卻還等在醫院。
他告訴林華,自己正在等待政府安排,可能回不了家。一向憨直的他,補了句:歧視人。
林華替梁勇鳴不平,鼓勵他態度要強硬點:讓人出院,證明病好了,病好了為何不能回家?真不能回,就證明病沒好,那就應該繼續住院。梁勇也認可林華的邏輯,「大不了籤個承諾書」。他決心要和負責人員好好談一談。
林華找了官方發布的梁勇出院公告,上面有疾控中心電話,又告訴了他成都市長熱線是12345。聯繫了疾控中心後,梁勇才知,因為自己是首例,所以還在開會研究社區管理方案。
林華在網上搜到了新聞,不少地方都有病患康復出院的管理問題,看來不是騙人。
三個鐘頭後,梁勇終於發來消息,「到小區了。」林華有點內疚,覺得自己錯怪了有關部門。
回家梁勇回家當天,是元宵節,家中卻空無一人。
兩天後,家人接到通知,可以解除隔離。即將離開時,白雪卻因夫妻身份,需再隔離一天,又因為咽拭子測試結果延期,一天變成了兩天。
不再能聽到親人動靜的白雪,心中的煩悶到達了頂點。她連衣服都不想換了,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
主要負責的劉醫生還是兌現了諾言,第16天的上午十點,白雪終於踏出了房門。和她同一個同批次離開的,是一個男生。
兩人都沉默的跟隨著劉醫生。到門口時,劉醫生拿出手機,詢問他們是否要拍照留念。白雪還穿著睡衣,就拒絕了。男生也沉默著沒說話。
那是個大晴天。120救護車停在一旁,司機讓他們自己開門。她用手去觸摸手把,一陣冰涼,空氣裡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車裡也是。
如來時一樣,回去的路上,車裡依舊靜默。身旁的男生從頭到尾都只是低頭刷著手機,一言不發。白雪也沒說話。但和來時不一樣,她的心裡有著雀躍的盼望。
第二個謠言梁勇全家都籤了承諾書,保證繼續在家隔離兩周。
雖不能出門,但能聚在一起就是好的。除了西藥要按時吃,梁勇還喝著中藥調理身體。中藥是劉醫生家幫忙開的。
劉醫生是中藥世家,他打電話回訪白雪,聽說了梁勇的情況,便託自己的父親幫忙看了舌苔照,為梁勇開了藥。白雪要發紅包,劉醫生不收。
隨著梁勇出院,林華家也逐漸從謠言中脫身。她還從別處了解到,原來第二例感染者的妻子並不是護士長,是在鄉鎮上開藥店的。這兩人剛好同名,一個姓陳,一個姓程。
林華有些困擾,明明自己和梁勇都是謠言的受害者,結果卻不知不覺參與到另一場謠言的傳播。在這種複雜時期,謠言是不是真的可以避免?不完整或者細節有紕漏的事實,算不算謠言?林華陷入這兩個問題的思考。
她想起了最初被當做造謠者的李文亮,又想起了和表弟的那場對話。「發出來,才有機會從別人處得到更多信息,才有機會拼湊出更完整的事實。」她覺得,表弟這句話,有必要重新審視。
2月24日,梁勇首次複查結束,情況很好。期間,網上又爆出出院病例復陽的消息,周圍人著實跟著擔心了一陣,梁勇本想回村看看姥爺,也只能取消行程。
3月10日,在成都的複查,梁勇再次通過。這周,他總算可以回村了。
3月11日,白雪順利返京。離開前,她告訴過林華,過程雖然艱難,但他們還是充滿了感激,商量著為人民醫院捐了筆錢,回武漢後,會再捐一筆。
白雪還告訴林華,還是2月8日梁勇回家當天,自己一個人在地下車庫等了一個多小時,林華不解地詢問梁勇怎麼回事。
「鑰匙拿錯了。等鑰匙。」
「怎麼不上去?」
「為了不讓小區人緊張,為了不讓他們知道我回來了。」
「感覺如何?」
「就像秘密接頭似的,哈哈。
在林華面前,梁勇對這場風波裡的一切,似乎還是不太在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