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華人大提琴家王健,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能演奏「巴赫無伴奏完整組曲」的音樂家,在大提琴領域,這套組曲難度係數極高,堪稱經典。2017年,王健應邀擔任英國伯明罕音樂學院大提琴系國際部主席,華人音樂家在音樂教育的國際舞臺上,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對王健而言,巴赫是他內心永存的密室,是他靈魂的避難所。巴赫的音樂享譽世界,但他認為,現代人的生活安逸,難以體會到巴赫時代人們精神世界的敏感,需要具備肅靜的能力,用心聆聽,才能真正抵達巴赫的音樂世界。
特約採寫 | 陳佳峰(小提琴家、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教授)
王健,大提琴家,現任英國伯明罕音樂學院大提琴系國際部主席。
陳佳峰,小提琴家、英國皇家音樂學院教授。曾獲維尼亞夫斯基國際小提琴比賽第一名,西貝柳斯國際小提琴比賽第二名。
音樂無國界
巴赫是靈魂的避難所
新京報:說起巴赫在當代的演繹,我們無疑要想到你,你是為數不多有能力演奏巴赫無伴奏完整組曲的大提琴家,在你的演奏生涯中,巴赫意味著什麼?
王健:巴赫毫無疑問是音樂之父。他的音樂總結了之前,指明了後來。他的大提琴組曲對我來說是自己心裡永存的密室。巴赫的音樂是對人生信仰的創作,我始終為這種信仰而感動,他所處的時代生活艱難,生命時間不如現代人長久,他的20個孩子中,有11個先於他去世,我們可以想像當時的人們,生活是多麼艱苦和沒有保障。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是強烈而敏感的,所以巴赫才能寫出這種音樂,在他的音樂裡你可以聽到對幸福的渴望。
巴赫無伴奏組曲不是靠衝擊力來吸引觀眾,它可以引發人們內心的美好與感動。它們成為我靈魂的避難所。在我演奏了很多的協奏曲,感覺疲憊的時候,當我厭煩音樂的時候,我就獨自演奏巴赫。接著,所有的東西變純淨了,我的靈感也回來了。
新京報:據說在巴赫那個時期,音樂是作為「科學課」的一門來學習的,有一些類似於「黃金分割線」這樣的理論。你覺得在演奏巴赫時,這些「科學公式」對於演奏有幫助嗎?還是更多地局限了音樂表現的「自由度」?
王健:理論很重要。但是在藝術領域,我個人認為感性更重要。理論是總結,理解感性的工具,而感性是指引我們的明燈。演奏家要奏出動人的音樂,首先自己要對音樂有強烈的感受力,光懂得理論而沒有感覺的人,是不可能寫出和奏出感人的音樂的。
新京報:你覺得音樂家對音樂「強烈的感受」,更多地來源於音樂教育、家庭背景、社會氛圍,還是與生俱來的呢?現代人的生活與巴赫所在的時代截然不同,你是通過什麼方式進入他的音樂世界的?
王健:對藝術的感覺必須有與生俱來的種子。大多數人有這個種子,有些人通過追求、培養和後天的經歷,能使這種感覺更強烈。
音樂講的是人性。人性使全人類成為一體。不分種族、文化、國家和時代。音樂是人們心靈的結晶,更是靈魂的探索。巴赫心靈中的美好我們都可以體會得到,因為我們所有人心靈中都有美好。音樂是讓人們心靈之間產生共振的媒體。我會努力體會巴赫當時的審美觀、人生觀,以及整個歐洲文化的趨向性,來幫助我體會他音樂裡的追求。
王健(左)與陳佳峰合影。
出色的演奏家
永遠是創造者,而不是翻譯
新京報:你覺得演奏者應該原汁原味地演繹巴赫當時的審美觀、人生觀,還是應該更符合現代人的審美?畢竟,我們的樂器不同了,表演技術也不同了,比如揉弦、運弓等等。你是更喜歡巴赫那個年代的演繹風格嗎?
王健:我覺得,用當時的演奏方法,更容易找到巴赫音樂的美好。但是,原始的樂器和演奏方法有局限性。巴赫如果聽得到現在的樂器聲音和演奏水準,很難說會不會覺得更喜歡。所以,要注重巴赫當時音樂裡的虔誠純真、樸素和豁達,手法和技術應該放在次要地位。我不贊同歐洲許多人把音樂演奏搞成考古學。演奏家永遠是一個創造者,而不是翻譯。
新京報:現在國際音樂比賽常常把巴赫作品作為第一輪的規定樂曲,為什麼演繹他的作品可以看出一個演奏家的能力?巴赫與別的作曲家有什麼區別?
王健:巴赫的作品最能反映出一個演奏家的內心世界。許多作曲家講的是他們的故事,而巴赫作品所反映的更本真,更接近於哲學,給予了演奏者更大的再創造空間。沒有兩個優秀的大提琴家拉出的巴赫是一樣的。拉巴赫,只要有充分的自我感受,就會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
有時候,比賽有點像哲學演講論壇。比如,下面坐著孔子、老子、孟子之類的哲學家評委,偶然來一個柏拉圖站在了講臺上,他的哲學必定會有人喜歡,有人反對,因為柏拉圖已經有自己的哲學了。孔子、老子、孟子必定會對他的哲學打分,意見不一。而另外一個年輕人站在講臺上,講的是他對現有哲學的理解,他聰明、銳捷,有理解哲學、推進哲學的能力,但還未有自己的哲學。這不會引起某些評委的反對,但所有評委都覺得他有成為哲學家的天才,這個人就有可能成為第一名。而日後,柏拉圖的理念流傳與否要靠時間考驗,而第一名的有可能成為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也有可能無法自成一體,被人遺忘。
大多數時候,比賽比的是能力,絕大多數人在30歲之前不可能定型,也不可能有登峰造極的藝術造詣。比賽比的幾乎全是他們對音樂的理解能力,對樂器的操控能力。最重要的是他們對音樂的感受有多深,格局有多大。贏得比賽只是第一步,而能否自成一體、成為藝術家,則是一輩子的事情。
英國音樂家加德納指揮的巴赫《馬太受難曲》CD封面。《馬太受難曲》創作於1724至1727年間,取材於《聖經》中對耶穌受難過程的敘述。整部作品結構宏大,共有78首分曲。
追求美好
巴赫音樂裡的生命哲學
新京報:隨著年齡和生活閱歷的增長,每個音樂家表達巴赫音樂的手法也會隨之變化。你曾說,「巴赫的音樂有很多旋律表現了中國人的生活哲學,比如謙遜、願望不要成為欲望、喜愛但不一定佔有」,你覺得中國人在演奏巴赫時,會有天生的些許優勢嗎?為什麼中國只有少數學生會喜歡演奏巴赫,也只有少數聽眾熱衷於去音樂廳欣賞巴赫?其實,演奏巴赫的滿足感,遠超於一些炫技曲甚至協奏曲。
王健:是的。人的逐漸成熟,使我們對生命中更本真的東西看得更清楚。大多數古典音樂有娛樂的成分,需要取悅於買票的聽眾。巴赫的音樂不同,他的職務和地位使得他不需要娛樂聽眾,他的音樂是為了喚醒人們心靈中的神聖而寫。大提琴也有炫技的曲目,但是不多,它的強項是抒情。開獨奏音樂會時,我會注意曲目的搭配,讓聽眾的情緒在不同曲目中有調節和變化。
巴赫的音樂與宗教密切相關,我確實在巴赫音樂裡感受到中國人的處世哲學,他的音樂完全打動了我,沒有德國血統或者沒有與他共同的宗教信仰,我並不感到緊張,我可以用我的方式理解他要訴說的東西。他對上帝的思考我不懂,這樣反而給我提供了空間。我每次演奏的時候,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宇宙中的位置,這個感覺太奇妙了。
新京報:這給我們中國乃至東方演奏家提供了有力的借鑑,就是音樂總是跨越民族和宗教文化的,我們需要更自信地去尋找自己的演奏中想要表達或創造的內容。你熟知國內外的音樂教育,你覺得在巴赫的音樂教育中,我們國內還缺少什麼?學生常常看到「賦格」就被嚇到,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更多的孩子熱愛巴赫,更好地掌握巴赫音樂?
王健:我覺得,有一個方法可以提高中國孩子對巴赫音樂的理解力,就是多聽管風琴演奏,因為這是巴赫用過最多的樂器之一。但是,中國現在聽這個樂器的機會不多,需要去找一些資料。這是從感性上去理解巴赫,從理性或技術層面,則需要用樂器分析的手法,來學習他作品中的音樂結構,這樣可以幫助自己理清頭緒,拉起來會更有章法,兩者都不可或缺。
新京報:音樂藝術離不開理性和感性的平衡。我常常思考,雖然巴洛克時期沒有電子設備、數碼產品,很多樂器演奏上的技術也都沒有探索出來,比如高把位,或者浪漫派的揉弦等等,但是人們對於生活的嚮往,對於情緒的宣洩是不會比現代人少的,甚至更多。巴赫創作的管風琴音樂有非常多的聲部,這個在弦樂器上一定要有非常良好的聲部概念才能讓樂曲有意涵。你覺得在巴赫多聲部的樂曲中,是否只有一種「正確」的理解方式?還是說,巴赫為後人留了足夠的空間去二次創作?
王健:就我個人經驗來說,我每一次對巴赫的演繹都是不一樣的,每次都格式化自己,把自己排空後開始對之有新的理解,我覺得近年的理解就更原始、更直接一些。你知道音樂表達比較直接,不隱晦,不需要中間的傳遞,所以我不完全是自己理性思考後的情感。
我在演奏時,經常感覺靈魂在半空中,沒有依傍,能特別深入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有人說大提琴是比較孤獨的樂器,我喜歡用這種樂器表達巴赫。我想像巴赫孤獨、脆弱的靈魂,歷經苦難,可是沒有放棄對美好的追求。尤其是一些慢的樂章,是在祈禱,明知道沒有希望卻還存在著期待,他不放棄。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陳佳峰;編輯:徐學勤、張進。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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