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歷來是地方的名片。對初到廣東的人來說, 各式各樣的粵菜美食才是他們認知嶺南文化真正的「第一印象」。回望歷史,粵菜自成流派,特別在近現代以來,立足嶺南,北徵京滬,傳香海外……堪稱嶺南文化在中國乃至國際的重要文化招牌。
文史學者周松芳在嶺南飲食文化方面著述甚豐。他認為,梳理「食在廣州」興起的歷史及其緣由,對粵菜的傳承發展大有啟示。「食在廣州」的底色,乃是文化。
唐宋以後,嶺南經濟得到強勁開發。尤其是清代以來,一口通商的外貿優勢更使得嶺南富甲天下,表現在飲食方面,則如屈大均《廣東新語》所言:「天下食貨,粵東盡有之;粵東所有食貨,天下未必盡有。」 但是,這仍只是奇貨可居於一方,「食在廣州」的創設與得名,還要得益於文化的開創。
最為典型的範例,一是太史公江孔殷,以文化奇才的創意,使粵菜從遠聞的獵奇成為可近嘗的珍磋;二是鐘鳴鼎食的譚家,借著酒朋詩侶的招待,以譚家菜之名令粵菜通過了「進京趕考」。
在周松芳看來,這兩家的成功,最深層次的原因還在於其文化品位,即為粵菜的底蘊賦予文化基因。江孔殷是進士出身,點翰林。他創製的菜式,十足文人化,平取食材,而憑空出奇。命門下的廚子反覆試驗,直到試出其想像的味道為止。
至於譚家菜的本色,也與文化息息相關。首先其家學甚深,初創者譚瑑青是著名嶺南學者譚瑩的孫子,譚瑩曾出任學海堂的學長,後助力十三行巨商伍崇耀整理刊刻《嶺南遺書》《粵雅堂叢書》等典籍,是嶺南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
譚瑑青本人也是風雅之士,在清末已刊有《聊園詞》。他的同鄉倫哲如賦詩紀詠譚家菜時,開篇就寫「玉生麗體荔村詩,最後譚三擅小詞」,著眼其祖孫三代的文名。
廣州自建城以來,對外開放不歇,匯聚各方人流物資。時至清代, 「食在廣州」的格局,已漸次形成;在眾多名家筆下,已寫出「食在廣州」 之實。清代著名史學家、文學家趙翼調任廣州知府,就震驚於廣州的飲食奢華。即便趙翼勤於政事,是一位「每食仍不過鮭菜三碟、羹一碗」的清官循吏,但所得到的制度性供給仍達到了「演戲召客,月必數開筵……古所謂鐘鳴鼎食殆無以過」的程度。於是趙翼由此生發感嘆,一生仕途,只有在廣州的一年間吃得最好,再沒有他處的飲食繁華可堪比廣州。
「食在廣州」也有賴於「走廣」所帶來的各幫菜式所形成的融合。廣州是華南政治、經濟的樞紐,宦遊於該地的人,大都帶著本鄉的廚師以快口腹。但若是主人一旦罷官他去,來自各地的廚師常流落在廣州開設菜館,此地的美食風味也就愈加豐富。
民國食品大王、佛山籍的冼冠生曾經親自撰文說明這一點,把粵菜的 「外省淵源」說得淋漓盡致:「掛爐鴨和油雞是南京式的,炸八塊和雞湯泡肚子是北平式的,炒雞片和炒蝦仁是江蘇式的,辣子雞和川燴魚是湖北式的,幹燒鮑魚和叉燒雲南火腿是四川式的,香糟魚球和乾菜蒸肉是紹興式的,點心方面又有揚州式的湯包燒賣……集合各地的名菜,形成一種新的廣菜,可見『吃』在廣州,並非毫無根據。」
本文選自《嶺南文史拾貝(第二輯)》,本書從嶺南山水人文中回溯,並進一步細劃為「文博今昔、畫事拾零、驛道探史、粵菜尋蹤、烽火書聲、區域文史」六大版塊,多角度多側面為文化嶺南畫像,書寫滄桑蝶變,集結文化新風。在今天的物質文化研究者看來,一地飲食之發展,離不開物流、人流的匯聚交融。新中國成立後,廣東餐飲業因多方面需要而獲得超常規發展。1956年,廣州舉行「名菜美點展覽會」,展介菜餚5774種,點心815種,小吃200餘種,師傅大抵傳承自民國。作為酒樓核心競爭力的廚師、點心師,可以根據政府需要無償調配, 省裡還幫助從廣東全省羅致人才。
以廣州酒家為例,50年代由「翅王」吳鑾當家,60年代由有「佛山天王」之稱的黃瑞主政,尤其是點心界的「四大天王」中的三家「禤東凌、李應、區標」都集於它一家。此外,政府組織和投資改造了泮溪酒家和北園酒家,使其承擔重要對外接待任務。周松芳認為,此舉既保持了「食在廣州」的標杆性,也為改革開放後「食在廣州」的歷史復興奠定基礎。
改革開放以來,先行一步的廣東自然在飲食上再開風氣,規模也不斷擴大。沈宏非、易中天等文化人驚嘆,從「食在廣州」到「廣州在吃」,開遍全城的「大排檔」展現了更有特色的城市文化。「大排檔」就像是「食在廣州」的一個註腳,成了最早進入全國公共詞語的粵語之一。隨著滾滾人流而來的,是各大菜系的各式餐館在珠三角城市如雨後春筍開出來。另一邊廂,淵源自廣州的香港飲食界,利用自由貿易中心優勢,更容易獲取全球食材,又形成新派粵菜,也有「反哺」內地之功。大灣區時代的粵港澳共舞,正為「食在廣州」的歷史傳承注入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