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歲開始畫,格桑達娃如今已畫唐卡三十年,但他感到唐卡的傳承是越來越難了。
格桑達娃36歲了,對一位唐卡畫師來說,正處在創作生涯的高峰,卻也不得不接受某些病痛的幹擾。由於畫唐卡時必須離畫布很近,不免受到礦物質顏料的刺激,日久生疾,他的眼睛已動過好幾次手術。這可以說是唐卡畫師的「職業病」。
見到格桑時,他穿著傳統藏服站在展廳中央,正觀看兩位喇嘛製作一幅色彩斑斕的壇城。兩位師傅是專門從藏區寺廟請來的,這次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辦唐卡展,格桑費了許多心力。這些天,他的朋友圈也一直在「直播」壇城的進展:從展出第一天開始製作,每天花六七個小時,到第六天才宣告完成。
壇城,也叫「曼荼羅」,藏傳佛教裡佛和菩薩的「家」,於此處他們證悟,獲得真理,如圓輪一般圓滿無缺。在藏區,製作壇城是一項莊重的儀式,只出現在節日或發生重大事件時。製作壇城的師傅也都是在寺廟修習佛法的僧侶。對格桑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在北京舉辦這麼大規模的唐卡畫展,意義自然非凡。
「同時看到八十多幅唐卡精品,不要說在北京,就是在家鄉也很難。」格桑說。
▌出家為僧,十年苦學格桑達娃的家鄉在美麗的青海熱貢,那裡是畫師眼中的「唐卡之鄉」。格桑出生的吾屯下村,有數百年的繪畫傳統,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唐卡畫師。村中男子有許多八九歲就開始跟隨父輩學習唐卡。格桑是其中一個。
格桑的父親就是畫唐卡的。七歲,格桑在家中第一次拿起畫筆,和他一起學習的還有哥哥。那時,吾屯下村沒有現代化的學校,藏人唯一的教育機會就是到寺廟去。等兄弟倆都長大些,難題就來了:格桑和哥哥,究竟哪一個留在家中幫活,哪一個繼續學習呢?爸爸對格桑說,還是你去吧,於是格桑被送去了當地的吾屯下寺。那年,格桑十一歲。在寺廟,格桑出家為僧,繼續學習畫唐卡,一學就是十年。
「唐卡不只是繪畫藝術,它的理論很深。更重要的是學理論,學佛法。」格桑說。對藏人而言,每幅唐卡都是佛菩薩神聖的化身,不懂佛法的畫師是畫不出唐卡的。
格桑在寺廟拜過好幾位老師,最重要的一位是夏吾太。打開格桑的朋友圈,最頂端的封面照片正是這位老師。格桑拜師時,夏吾太已經年逾六旬。在熱貢,夏吾太和其他三位畫師被尊為「唐卡四大天王」,夏吾太也是文革後,僅存的幾位唐卡大師之一。
但格桑學畫時年紀尚幼,不懂得這門藝術的意義,只是覺得老師為什麼要求那麼嚴格。「很辛苦啊!」格桑發出這樣的感嘆。在他的記憶裡,每天學習都是從早上五點開始,每天之初並非學畫,而是學理論。首先,「背經」。「背經」和寺廟裡喇嘛念經還不一樣,必須刻進心裡,每天早上背一兩章,一年下來就是四五百章。然後,是「傳承」。所謂傳承,主要是由老師傳《大藏經》。從釋迦牟尼到十八羅漢,再到今日萬千信徒,佛法如何延續?正是依靠傳承。
如今格桑回頭看,覺得這些訓練都是必須的。十一、二歲正是記性最好的年紀,儘管背經有很多地方還無法理解,但很容易把內容記住。等到十八、九歲畫唐卡時,每尊佛和菩薩用什麼手勢,持什麼法器,就爛熟於心了。
因為藏人長期過著四處遷徙的高原生活,一直把便於攜帶的唐卡當作佛菩薩的替代物,畫師在繪製時就必須遵照嚴格的傳統。很多傳統是唐卡誕生初期就定下來的,比如唐卡佛像的度量(身體各部分比例)、手印(佛像的手勢)、所持物。不同的佛像具有不同的特點,一個地方錯了,佛就不是那個佛了。
《度量經》,是學唐卡必經之徑。這本古書完整地規定了所有佛、菩薩、密修本尊的身體比例。在畫師眼中,只有佛、菩薩的身體才能達到如此完美的比例,人無法企及。但唐卡又並非因此而缺少了變化。唐卡所描繪的佛、菩薩等多達639尊。它們又有各自的變身,如此演化,畫師必須掌握上千尊佛、菩薩的度量。
把這些都熟練地掌握需要多長時間?格桑11歲正式入寺學習,出師是在20歲。
最初,像格桑這樣在吾屯下寺學唐卡的孩子有十幾個。但好些沒有堅持下來。「寺廟的艱苦不是一般的。除了學唐卡,你要給老師做飯,洗衣服,給寺廟掃地,年紀小也是要做的。」格桑說。
一天下來,做完雜務,最後是睡前念《心經》《心咒》。格桑說,這裡面有大智慧。現在每天早起,格桑仍保持著這些習慣。磕一百個頭,念經,然後再畫唐卡。
▌南亞遊歷,美國教學20歲出師時,格桑和自己的家人參加寺廟修建工程,已經繪製過很多壁畫和唐卡。他當然可以一直待在熱貢,這個藏人口中的「金色谷地」。但年輕的格桑想,自己畫的唐卡從來都是從書上看來的,為什麼不親自到佛的家鄉去看一看?
「我講你的故事,我就要了解你。去佛去過的地方,去他講佛法的地方,他成佛的地方,他涅槃的地方。」格桑說。就這樣,他隻身一人開始在南亞的遊歷,一去就是三年。
尼泊爾,釋迦牟尼出生之地。印度,佛教興起的國度。格桑達娃在這些聖地中間,從保留下來的壁畫和雕塑裡,感受到佛自古以來的魅力。他感受到古代工匠精湛的技法和虔誠的心。
但參拜的路走的非常艱難。水土不服是一個問題,飲食、住宿也是一個問題,交通更是一個問題。「很多寺廟都在深山裡,要走很遠的山路。」格桑回憶道。大部分時候,他必須徒步前行。而天氣總是多變的,有些月份暴雨連連,有些月份則非常乾旱。
格桑那口流利的英語是從哪兒得來的呢?這源於一次奇妙的相遇。說來也巧,格桑遊歷期間,一支美國的研究隊伍也正在南亞考察。純屬偶然地,格桑達娃和他們有了交談,並成為朋友。受他們的邀請,格桑達娃最終飛往美國,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學經歷。
格桑說,唐卡在國外的受歡迎程度比國內高,有更多外國人熱愛唐卡,願意了解唐卡文化。如今,格桑有70%的客戶都還是來自國外的。而在格桑後來開辦畫院的香格裡拉,畫師一半的唐卡由外國人購買,是個普遍現象。在美國待了兩年,格桑一度想過留下。
「看唐卡應該像看書一樣的。」格桑說。唐卡裡邊有太多好的文化,好的故事,但國內沒有足夠多的人願意了解。站在每幅唐卡面前,格桑都可以講上半小時。而每逢藏曆節日或是自己的唐卡新作完成,格桑都會在朋友圈裡仔細介紹它們背後的精神內涵。
有一張六道輪迴圖的配文是這樣的:在八大熱地獄中投生的眾生,受著各式各樣的大苦。在這些熱獄裡,眾生會相互砍殺,但卻不死去,只能經年累月地忍受不斷地被殺害之痛苦,完全無法出離……在一張描繪屍陀林主(藏傳佛教中的「墓葬主」)的唐卡照片後邊,格桑寫下幾句來自《佛子行》的經文:長伴親友各分離,勤積之財留後世,識客終離身客店,捨棄今世佛子行。
對于格桑這樣的唐卡畫師來說,唐卡不只是繪畫。最重要的是,它和自己的信仰是統一的。在這個意義上,格桑堅持自己是一個傳統的唐卡畫師,儘管他畫的是當代唐卡。「風格」可以變,但精神信仰不行。用機器印刷的唐卡,粗製濫造的唐卡是真正的唐卡嗎?不是。唐卡必須慢慢畫。畫,就是一種修行。
▌千年傳承,任重道遠格桑在唐卡面前如果按西藏學術界的說法,是法王松贊幹布用自己的鼻血繪製了第一幅唐卡——吉祥天母女神像,算來至今也有1400多年歷史。但格桑說,唐卡歷史比這個要早。西藏以前有本土宗教苯教,唐卡是從那裡來的。
談起唐卡的傳承,格桑達娃則顯得有些著急。格桑是「唐卡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不希望看到唐卡走向沒落。但現在,好的畫師是越來越少了。「傳承難啊!」格桑說。
唐卡的繪製過程非常複雜。繃制畫布,打磨,素描底稿,上色暈染,鋪金和勾金線,開眼,裝裱。一幅平常尺幅的唐卡,一位畫師要花半年左右的時間才能完成。這樣的唐卡是個什麼價?一兩萬。貴嗎?格桑覺得,不貴。顏料都是山上的礦物質,由畫師自己研磨。金色也都是純金,技術都是手工的,典型的「慢工出細活」。沒有誠心,沒有智慧,學不下來。
唐卡使用礦物顏料和植物萃取的天然顏料。礦物質顏料是從晶體礦石提煉出來的天然結晶礦物,可使畫面產生光澤
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這些年,藏區的現代化教育是搞上去了,有了小學、中學,好的學生還可以上大學,但到哪裡去學唐卡呢?過去,唐卡和其它知識都是在寺廟裡傳承的。現在這個路子行不通了。
2007年,格桑來到雲南香格裡拉,在那裡開辦了一所唐卡畫院。2014年,格桑的北京唐卡畫院也辦了起來。慕名前來畫院學習的人的確多。格桑還記下了這樣的一幕:今年8月份,一位滿頭白髮的英國老人專程到香格裡拉來學唐卡。這位老人說,學唐卡是他來中國旅遊的夢想。
到目前為止,格桑在畫院收過的弟子不少。但在他看來,這種畫院模式仍然不是唐卡傳承的最終之道。有人喜歡唐卡,愛唐卡的人物生動,色彩鮮豔,有人喜歡其中的故事傳說。但他們來畫院學習,也就是學上幾個月。關鍵是,真正學唐卡,「要長期學」。像格桑自己這樣一學就是十年的人,現在少之又少。
從去年開始,格桑就有了想法,要開辦一所唐卡學校,把唐卡學習、藏文化學習和現代文化知識的學習合為一體。藏人的文化不能丟,藏人的信仰不能丟。這應該是格桑達娃的心中所想。但現在,這一切還只是個想法。另一方面,要把唐卡傳承下去,先把藏文化傳播出去,這也非常重要。格桑決定從美國回到國內,其實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
北京的展覽為時七天,格桑堅持每天都到民族文化宮來,親自迎接來客。但採訪當天,在偌大的展廳,在那些神聖富麗的唐卡中間,參觀者卻顯得寥寥。
2014年香港佳士得秋季拍賣會上,一幅明代唐卡以3.48億港幣成交,這也是唐卡拍品首次突破億元。可要到什麼時候,那些熱愛唐卡、用心傾聽藏文化的民眾,才會如願湧現呢?
▌唐卡作品欣賞(部分作品為局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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