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樂一狸
現代人穿行於都市與網絡的平行時空,總被一夜爆紅(或暴富)的虛量逼成「心慌族」:
一邊匍匐檢視著世俗意義的失落,一邊汲汲仰望於蓋茨比式的蒙寵機率。
長久的心慌過後,會發現極致的成功永遠只屬於少數人,他們的共同特徵是與生俱來的某種「天賦」,旁人無從複製或效仿。
正如碼字者千千萬,世上卻再沒有第二個張愛玲。
上世紀40年代,這位女作家在其文壇處女作《天才夢》中,就描繪了天才自身的卓越與局限:
「從小被慕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
評論界普遍認為,張愛玲的文章背景闊大,才華深厚,「要佔有一個時代,也將在一切時代裡存在。」
而她的文章,並非全部高懸於廟堂,闊大的背景之下,總有流於細處的碎語,雕琢出普世的生動與無奈。
時至今日,張愛玲筆下的世情,仍以輪迴之勢,在風月舞臺上演,讓許多普通人如你我,長久沉湎於分裂式的拜金純愛與成名想像中。
門第羈絆純情,名利場中角鬥,婚姻消磨浪漫,男女永不互諒,生活對於張愛玲,不是一個個孤案,而是生命的渲染。
張愛玲對華人世界最大的貢獻,莫過於《紅玫瑰與白玫瑰》:
身為凡胎,人人都有七情六慾,情場中有人圓滿,更多人則是失意。而人的心理,總愛將未曾獲得的部分,無限美化成神邸,於是誕生了著名的「白月光與硃砂痣」的論斷。
此文最為狠辣的,是寫出了天下男人的貪慾和怯懦,在世俗成功下,男性的身體先行,往往反襯出羸弱的心理特質,身邊一丁點風吹草動,便讓信誓旦旦的男人不堪一擊,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故事中的佟振保想做社會評價中的「好男人」,卻被性慾勾引著做了違背道德公義的「齷齪事」,一旦洗白做回好人,又不堪忍受庸常生活的疲憊和傳統妻子日復一日的疏淡,於是又被無名火壓抑得公然當了浪子。
時代轉型讓上流社會的男人,在取得不俗事業的成就之後,在感情世界迷了道,舊的家庭秩序和道德評價,始終如長矛一般比對著個人生活,而洋派的葷腥風氣又無孔不入撩撥著男人們的好奇與徵服欲。
在一好一壞的兩難糾纏中,佟振保犧牲了兩位愛他的女子,性格的軟弱和家庭重擔,轉化為怒氣,將兩位生命中最重要的好女人,白白扭曲成「壞女人」。
「壞女人」,似乎是張愛玲筆下永恆的主角,但她們亦是許多男人一生的痛: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歲月悠長,愛情稍縱即逝,就像青春散盡後公車上的狹路相逢,女人瀟灑地接納自己黃臉婆的新身份,而男人還活在最初的情慾追逐中,幼稚地為死掉的愛情落下一把辛酸淚。
遍讀張愛玲的文字,便知她為何被文青奉為女神,因承襲了《紅樓夢》的華麗與洗鍊,以悲觀筆觸寫盡人世蒼涼,為讀者提供痛暢的閱讀體驗,將情愛疑惑與人情虛實一吐為快。
最使人念念不忘,尤是其中短篇小說,文法絕技變幻,指涉各有不同。
《傾城之戀》中豐富的環境描寫,襯託出亂世悲情的偉岸;《茉莉香片》幽曲的心理描寫,將難言的家族秘聞與壓抑殘迫的現實生活刻畫得滴血入木;《金鎖記》中極致辛辣的語言設計,將所有的不幸轉化為冤孽債主,源源傳遞著作者對舊時代的白眼和聲討。
大時代的翻頁,讓普通人的幸與不幸成為致命選擇,遇到對的人,一把抓住浮木上岸,生命便是另一番天地。許多終身掙扎於深獄谷底之人,窮盡力氣尋求外部認可,一旦意氣用事,便喪失更命轉運的大好時機。
階級門第和包辦婚姻是舊時代的金鎖,讓哀怨成為中國女性婚後的精神常態,亦是張愛玲眼中女性大多淪為犧牲品的思想元兇。
也難怪胡蘭成說,張的作品即便沒有故事,文章也寫得很美。因為有人生做底子,所以不是空虛的浮華。
人在江湖,都明了「同行是冤家」,而張愛玲則說「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精準概括出女性間的玩味與攀比之意。她筆下復現的女性,常帶有小布爾喬亞式的明銳:
活在當下,不論男女,身邊總不乏幾個典型玩咖,見多識廣者便不覺離奇。愛情全能王張愛玲,對此早有洞見。
她於上世紀初便寫迄劇本《情場如戰場》,當中便出現諸多奇人奇事:一個美麗而風情萬種的女人,將各式男人籠絡裙裾下,在男人被荷爾蒙全力押解之時,女人股掌一扭,媚眼一丟,便可引發世界大戰。
這類女人,生活慣於奢靡,流連於紙醉金迷與溫柔謊言間,身心皆浮在上流社會的消費水平線上,那些一時氣盛而動了凡心的平庸男子,說到底,是難於長久負擔心愛女神的開銷的,於是女人順勢溜走,魚貫至下家懷抱。
這下,女人仍然在歡場得心應手,男人卻陷落在苦惱思索中,理想與前途盡棄。
所以張也用筆對浪蕩女人發起了鞭笞,劇本對白說道:「天下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我們男人要是不願意做奴隸,非團結不可!」極富女權之勢,將沉溺於情色幻想中的男人狠狠踩在腳下。其後緊接著出現了「全世界男人團結起來,打倒女人!」這句響亮口號,用「打倒」這類革命浪漫主義字眼,將「玩弄」男性的女子釘在道德和輿論的十字架上。
讀到這裡,不得不將張奉為大師,讀她,讓人甘將雙膝相送,血槽空空。
張認為,對情愛世界的試探和追尋,跟隨直覺,或許是兩全之法。但現代人消除了種族和階級偏見,卻考慮起財富和相貌這類「先天定終身」的標尺,實乃自尋煩惱。倒不如在淪陷之前,高喊一句:「全世界男人團結起來,不做情愛的奴隸!」然後縱身一躍,排遣掉寂寞幻想的青春時光。
當我們伏案多日,被瑪麗蘇式網文網劇甜過頭,或在信息流中遭遇景觀社會的奇聞異事,仍會懷想張愛玲度過的20世紀,相遇和告別,都保留著古早的儀式感。
信息留白,讓相思釀成夢想,交會時的美麗辭句,平凡人間一枚男子嘴角的淺笑,都使繁華落盡,洗淨鉛華。
最終,我們都要跟摯愛親朋、青春往事和當打之年作別。
許多人窮盡一生,始終擺脫不了囿於自我怠惰嗔怨的心慌。《燼餘錄》中的畫面,寥寥百字,寫透了多數人的一生: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試想,作者在微笑謝幕時,眼中流著歡喜的淚水,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最終也未能知道,人生何處才是完滿,哪裡才是紅塵的盡頭。
張愛玲的天才,是用文字記錄了自己的時代和個人觀察,一切形神瞭然,全無操作章法。
劇變的大時代,盛不下太多小我恩怨,只能靠個人的天資,化解每個不如意的時刻,了卻經年的惑惑迷思。
聰明的文字,只為提供一種感覺,當中最好的滋味,便是耐人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