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在揚州 |
小遠
一
揚州人實在是會吃。
揚州的吃,是鹽商培養起來的。
康乾之間,兩淮的鹽商,幾乎每一家都養著頭等好廚師,就是所謂「家庖」。每個家庖,都有一兩樣拿手名薦。昔日鹽商宴貴客,到各家借廚師,每一個廚師,做一個菜,這樣湊成的一整桌,御膳房都要退避三舍。
《揚州畫舫錄》裡點了十幾家最有名的家庖:「吳一山炒豆腐,田雁門走炸雞,江鄭堂十樣豬頭,汪南溪拌鱘蝗,施胖子梨絲炒肉,張四回子全羊,汪銀山沒骨魚,江文密蛼螯餅,管大骨董湯、鮆魚糊塗,孔訒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馬鞍橋,風味皆臻絕勝。」
不要小看這菜單,炒豆腐、豬頭肉、魚糊塗、螃蟹面,名字越是尋常粗賤,背後或許越是大費周章。比如徐凝門問鶴樓的「螃蟹面」,鰉魚、烏魚、蟹螯、羊肉大煮,作為麵湯,一碗麵的價錢,夠小康之家一天的夥食費。
更有矯情的,康熙朝揚州人說笑話,鹽商丫鬟人老色衰,下嫁窮書生。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書生說,就炒一碟韭黃肉絲吧——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東西不貴,卻很雅致,到底是書生,也算會吃。不料丫鬟搖頭:這菜,你怕是吃不起,當年老爺家中,每頭豬的臉肉只取二錢最精華者,合十頭豬才能湊二兩肉,炒一碟肉絲!——我很懷疑後來鳳姐餵給劉姥姥的那幾口茄鯗,是從這裡得到的靈感。
可惜自來君子遠庖廚,這份菜單,現在留下來的大概只有文思豆腐——到底還是因為廚師是個和尚。
二
揚州的吃,還得本地人寫。比如高郵汪曾祺。
汪先生有個短篇《金冬心》,寫揚州第一號大鹽商「程雪門」,宴請新放的兩淮鹽務道「鐵保珊鐵大人」,金冬心先生作陪:
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燻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臺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幹拌薺菜、涼拌枸杞頭。
熱菜也只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
甲魚只用裙邊。鮕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眼下蒜瓣肉。車蟲敖只取兩塊瑤柱。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狸。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
隨飯的炒菜也極素淨:素炒蔞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馬蘭頭、素炒鳳尾——只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燒黃芽白……
最傳神的是接下來的一句,「金冬心嘗了嘗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餚,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汪先生是最末一代士大夫,能詩善畫,據說廚藝也神乎其技——他自己說,聶華苓到家裡做客,他隨便弄了幾個時令小菜,楊花蘿蔔什麼的。聶華苓朵頤大快,最後端起盆來,把煮乾絲的湯喝的乾乾淨淨。
三
還有一個會吃的揚州人,朱自清先生——他有個名篇《我是揚州人》,親切可愛。
朱先生旅居北方多年,心心念念卻是淮揚風物。「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京平常提到江蘇菜,總想著是甜甜的,膩膩的,吃了淮揚菜,才知道並不如此。真正油重的是鎮江菜。揚州菜,讓鹽商家廚師做起來,雖不如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絕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
更叫朱先生想念的,是揚州的面點和早茶——揚州的面,好在湯味醇厚,是所謂白湯。由種種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
《畫舫錄》裡說揚州人吃麵,有「大連」、「中碗」,「重二」之分,這是分量不同;「夏用半湯,謂之過橋。冬用滿湯,謂之大連」,這是湯頭不同;「面有澆頭,以長魚、雞、豬為三鮮」,這是澆頭不同;「大東門有如意館、席珍;小東門有玉鱗、橋園。西門有方解、林店」,這是名店,可惜寒來暑往,已不可尋覓。
朱先生又說起在揚州吃茶館,更叫人神往:
在茶館裡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手臂上挽著一個黯病的柳條筐,筐子裡擺滿了一些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又有炒白果的,在擔子上鐵鍋爆著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裡送過來,又熱又香。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幹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著。
這才叫茶房燙幹些。北平現在吃乾絲,都是所謂煮乾絲;那是很濃的,當菜很好,當點心卻未必合式。燙乾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乾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裡,用開水一澆,乾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摶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幹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乾,一眨眼已端來了。燙乾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
接著該要小籠點心。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乾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鬆地化去,留下一絲兒餘味。乾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溼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
這麼著,每樣吃點兒,也並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
四
作為一個「偶爾上一回揚州茶館的外地人」,理想大概就是「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來」罷。
配圖:(清)高翔:《平山堂八景圖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