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八年,有人問託爾斯泰:「你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念頭是怎樣產生的?」
他躺在沙發上回答說:
「就像現在這樣,飯後我獨自躺在這張沙發上,吸著煙……我不知道我是在竭力思索呢,還是在與瞌睡作鬥爭,突然有一條非常漂亮的貴婦人的光胳膊在我面前掠過,我不由得仔細看看這個幻影。接著出現了肩膀、脖子,最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的形象,她身穿白衣裳。她那雙含怨帶恨的眼睛看著我。幻影消失了,可是我已無法擺脫它,它日夜跟蹤著我。為了擺脫它,我必須給它找個化身。這就是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起因。」
作為和《包法利夫人》齊名的不朽經典,《安娜·卡列尼娜》同樣塑造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並且最後她也選擇了自殺。
不同的是,在作者福樓拜的筆下,包法利夫人的形象很容易得到我們理解,也很容易引起我們的批判,她是物慾橫流權貴至上的社會裡必然會形成的畸形產物。
安娜·卡列尼娜則不然,她的「造物主」列夫·託爾斯泰似乎傾盡全力讓我們看到一個幾近完美的女子:她美麗動人,魅力無限,見過她的男人幾乎都為她而傾倒;她出身不凡,舉止高雅,對身邊所見的苦難又有著那麼強烈的同情心;她才華橫溢,靈魂豐盈,毫不矯揉造作……
然而,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卻越來越不能引起現代讀者的認可和理解。
在《安娜·卡列尼娜》的書評列表中,對安娜「自私」「作死「」善妒「」神經質「這樣的評價俯拾可見,而另一條故事線索裡的主人公列文則深得人心。
其實,沒有必要將安娜和列文放在對立的兩端,某種程度上,安娜和列文是一類人:他們同樣在內心懷有接近極端的理想主義,同樣對身邊的人的感受有著強烈的同理心,同樣在理想幻滅的時刻在自殺的邊緣徘徊……
只是列文的理想在勞動和家庭的體驗中完成了自我救贖,而安娜的理想依託的卻是缺乏根基的愛情,當這愛情無法再為她的理想提供養分時,她熄滅了。
仿佛《海的女兒》這個悽美的童話的現實版一樣,只是當我們看到」清晨,王子只找到船舷邊上紅日照耀的發光的一層泡沫「時,會淡淡的嘆息一聲;而當我們看到」她想站起來,閃開身子,可是一個冷酷無情的龐然大物撞到她的腦袋上,從她背上軋過「時,只會感到殘忍和不堪。
在描寫安娜之死的時候,一貫用接近白描的寫實手法記事的託翁卻難得地運用了春秋筆法:
」那支她曾經用來照著閱讀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的蠟燭,閃出空前未有的光輝,把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給她照個透亮,接著燭光發出輕微的嗶剝聲,昏暗下去,終於永遠熄滅了。「
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找到一個意味深長的指代:」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既是對安娜信仰的實指,也是對社會的指控——在安娜所處的上流社會,一個已婚的女子有男人追求並不露聲色地接受他的追求,這在旁觀者看來是件值得稱道的風流韻事。
比如伏倫斯基的母親,在她以為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感情止於」風流韻事「的時候,她對兒子的行為是頗為自得的,畢竟,卡列寧的身份使得伏倫斯基也跟著增光添彩。
但是,當安娜主動放棄卡列寧的妻子的身份,對世人公開她和伏倫斯基的愛情以後,她的真情反而遭到整個社交圈的鄙棄,記得兒時讀這本書,序言中也是這樣介紹這段故事情節的,那時的我很不解:
即使在安娜主動公開和伏倫斯基的戀情之前,她的情事已早就被社交圈默認了,為什麼在她公開以後,所得的待遇就和先前有了天壤之別呢?
現在的我終於明白,因為,安娜的行為是對社會潛規則的大膽挑戰,她以一己之力對抗上流社會的虛偽和庸俗,揭下達官貴人們」夫唱婦隨「的遮羞布,引起的必然是上流社會的公憤。
更何況,在他人眼中,她早已不是作為一個女人而存在於世人心中的形象,她是妻子,更是母親,在這樣的頭銜下,她理應讓她的婚姻保持原狀。在這樣孤立無援的境地裡,唯有而她的哥哥奧勃朗斯基對安娜的評價讓我動容:
你以為她是位女作家嗎?根本不是。她首先是個感情豐富的女人……
世人看到安娜顯赫的身份,看到安娜離經叛俗的行為,給予她太多的讚嘆或非議,卻唯獨沒有看到她的本質:她首先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女人。
所以因循守舊的卡列寧天生和她不是一路人,童年時受盡苦難的卡列寧早已把自己的感受圍在一堵心牆之中,他把這堵牆當作他抵禦傷害的武器,卻也把感受愛和學會去愛的機會也阻攔在高牆之外。
安娜的熱情和真摯,被他用理性解剖得支離破碎,所以當感情行將枯萎的安娜遇到同樣愛得瘋狂而痴迷的伏倫斯基以後,就立刻覺醒並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和卡列寧生活下去。
在她看來,滿懷對別人的愛意卻留在卡列寧身邊是對婚姻的欺騙,所以她選擇尊重內心的忠誠,而在世人心中,所謂對婚姻的忠誠恰恰是即使婚姻變質,感情破裂,也仍然應當讓這個形式繼續下去。
於是安娜被看作離經叛道,被社交界「驅逐出境」,走上了危險的信仰崩塌的路途,這一路,她試圖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卻無法避免地渴望得到認可;這一路,她試圖通過對窮苦的人施恩來堅定自己的價值,又被伏倫斯基冷漠地否定。
更為可怕的是,她看透了伏倫斯基無法使她的靈魂得到救贖,他原本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存在,所以她把全部的愛意給予這個投射著她全部理想的對象身上,但當高光褪去,現實的壓力變成籠罩在他們心頭的烏雲以後,她終於發現,她愛的,不過是這世間一個與旁人無異的男子:
安娜這是第一次明白她同他的關係,這一點她以前總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麼呀?與其說愛情,不如說是滿足他的虛榮心。」她回想起他們結合初期他說過的話和他那副很像馴順的獵狗似的神態。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是的,他流露出虛榮心得到滿足的自豪。當然也有愛情,但多半是取得勝利時的得意。他原以得到我為榮。如今都已過去了。沒有什麼值得得意的了。沒有得意,只有羞恥。他從我身上得到了一切能得到的東西,如今再也不需要我了。他把我看作包袱,但又竭力裝作沒有忘恩負義。昨天他說溜了嘴,要我先離婚再結婚。他這是破釜沉舟,不讓自己有別的出路。他愛我,但愛得怎麼樣?熱情冷卻了……
所以,安娜愛上的,與其說是伏倫斯基這個人,毋寧說是愛情本身,她把她畢生對一切美的追求,關於品德,關於藝術,關於情感,關於信仰……全部寄托在愛情之上,因為,畢竟是愛情讓她從不自知的混沌中清醒,她便希望愛情指引她實現她心中的關於美的所有期待。
然而,愛上愛情是危險的,愛情本來就是動物兇猛的世界裡,難能可見的奢侈品,大部分人相信它存在,一些人認為自己擁有,而少數人在擁有以後又不斷驗證,然而唯美的夢是經不起拿現實去反覆驗證的,否則只會得到空虛。
我們需要相信,也渴望擁有,並應該珍惜所擁有的。如是,才能於靈魂的黑暗森林中一步步走出。
因為,很多時候,愛是嫉妒,愛是懲罰,愛是困頓,愛是選擇,愛是所有細微的旁觸,卻偏偏不是愛本身。
年少時,我不懂為什麼在安娜死後,託翁還要花大量的篇幅去寫列文的思想鬥爭和內心獨白,如今再讀,看到列文在幾乎連最親密的妻子都無法察覺的精神困境裡無法自拔,卻因為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雷雨忽而發現自己對妻兒本能的珍惜時,突然明白:
安娜和列文,都渴望在生活中找到他們想要的答案,但其實生活沒有答案,因為,這世上本就沒有完全相同的現實問題,只有同樣的理想歸屬。正如這本書開頭所寫: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們唯有腳踏實地活下去,為自己的生命賦予獨一無二的色彩,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才會恍然發現:
生活本身就是答案,它是我們生而為人最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