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
馮延巳的詞作雖然沒有脫離五代時的整體風格,但表現的內容要寬廣、豐富,開闢北宋一代風氣。他與南唐中主李璟、後主李煜的詞作都在《花間集》範圍外,《花間集》沒有選輯他們一首詞是有道理的。
五代詞整體上是什麼風格呢?五代詞內容多寫閨情、傷別、懷遠、宴飲,尤其是閨情和傷別,五代詞用語多綺靡、婉傷,意境或流麗或疏朗。馮延巳、李璟、李煜身處五代時期,早期詞風跟五代整體上沒有大的區別,只是他們身份、地位、所處環境的改變,導致南唐中晚期他們詞風的轉變。身為宰相或帝王,他們的憂患意識比五代那些偏安一隅的中下層官員詩人要強烈得多,因此表達人事無常和身不由己的內容就多些,進而讓他們的詞主題更寬廣,寓意更深刻。
馮延巳、李璟、李煜詞作的「堂廡」確實相較五代其他詩人大些。至於開北宋一代風氣, 主要還是指擺脫了詞本身狹隘的「類不出綺怨」的園囿,內容和意義開始豐富起來,為接下來詞在北宋地位提高、創作者增多、詞壇繁盛開了先河。王國維講的《花間集》不登此三人詞的原因是謬誤的。後蜀趙崇祚整編《花間集》主要還是以蜀地詩人或曾在蜀為官的詩人為主,當時的南方眾多國家割據,戰爭不斷,蜀唐遙遠,未採集馮、「二李」詞實屬正常,還有趙崇祚整編《花間集》時,「二李」一個剛成年不久,一個還是兒童,這跟王國維解釋的因為「堂廡」關係不大。
〔二十〕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餘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馮延巳的詞作除了《鵲踏枝》、《菩薩蠻》十幾首最顯名於世外,像《醉花間》中的「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我認為韋應物的「流螢渡高閣」、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不能超過。
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此詩不全)
王國維此則對比的三句詩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他此前一直強調的「無我之境」。三句詩都靜中有動,意境清幽,恰似「清水出芙蓉」。最大的不同是孟浩然和馮延巳的詩句表達的意境更立體和開闊,近景背後的遠景也清晰可見,而韋應物的詩句意境更暗淡一些,近景清晰,遠景晦暗。正像王國維自己所說的,境界不分大小,以真為上。三處詩句都「真」,自然有趣,不可妄分高下。
王國維此則的目的還是為了肯定馮延巳詞作的境界,順便借唐代的兩個大詩人提高下馮延巳的地位。
〔二一〕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餘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歐陽修《浣溪沙》詞中有「綠楊樓外出鞦韆」,晁補之說僅僅一個「出」字,就是後人所吟不出來的。我說這齣自於馮延巳《上行杯》詞中的「柳外鞦韆出畫牆」,只不過歐陽修的詩句更加精妙工巧罷了。
此則王國維還是想再肯定一下馮延巳詞的優秀,以示敬意,只不過是拿了個北宋早期詞壇的名家後生來對比。同時他要想通過歐陽修來暗示一下北宋詞跟馮延巳詞的淵源和傳承關係。王國維對兩句詞的評價比較準確,當然兩個詞牌對詞句的平仄和音韻的要求不同,也導致了兩句詞語法次序的迥別,其實意思上大同小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