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詩經》在中國古代是孩子們認識草木蟲魚的啟蒙讀物,裡面記載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動植物。而在這些動植物當中,「螽斯」無疑是最神秘的一種。
有人說「螽斯」是蝗蟲,有人說它不叫「螽斯」而該叫「螽」。究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小蟲子呢?
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師說》
昌黎先生的這段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曾讓我產生錯覺:句讀(也就是斷句標點)只是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幼功。閱讀古籍應該專意於書中的義理與思想,不要在句讀餘事上無謂浪費時間。
那個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徘徊在學術研究領域之外的古文愛好者,免不了有些眼高手低的幻想。直等我踉踉蹌蹌地入了門,才發現韓愈的話恐怕不可全信。
國學大師黃侃曾說:
為學必先讀經,讀經必先明句讀。未有句讀不明,而能探索義理者。——《量守廬學記》
不要瞧不起標點斷句,誤把它當作小孩子家該作的功課。事實上,正確標點古籍不僅是我們理解文意的先決條件,更重要的是,這個訓練,也只有這個訓練,才能培養出閱讀和寫作文言的良好語感。
我曾經嘗試過按照黃侃的方法點讀影印本的《毛詩正義》,不過只堅持點了半部——「殺書頭」。這是黃侃最忌諱的事,像我這樣半途而廢的後生,恐怕是要被他打入不成器的另冊的吧。但即便只點過半部《詩經》,這個過程也帶給我不少樂趣。比如《國風·周南》裡的這一首: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螽斯》
這首詩一共三章,每章的開頭一句該怎麼讀呢?
有人讀作:
螽斯羽,振振兮。
也有人讀作:
螽斯,羽振振兮。
雖然這兩種讀法在斷句的位置上只有一字之差,卻有可能對文意的理解造成方向性的差別。從每章的次句「宜爾子孫」來推測,《螽斯》極有可能是一首在婚禮上演奏的祝福曲。所謂「宜爾子孫」是要祝福喜結連理的新人多子多福,生活美滿。這個美好的願景在每一章的首句中是以一個比喻的形式來勾畫的。
如果我們認為這個比喻的主語是「螽斯」,那就意味著多子多福的寓意與一種小昆蟲有關。而這種小昆蟲震動翅羽的動作可能與上述寓意存在某種密切的聯繫。
但是斷句如果作「螽斯羽」,那麼主語就成了這種小昆蟲的翅羽,也就是說是翅羽的某種特徵(可能是形狀,數目,花紋等等)讓人產生了多子多福的聯想。
雖然這兩種理解看起來都是關於一隻小蟲的事兒,但帶給讀者的形象性和畫面感卻有不小的差別。
形象性是詩歌的生命,詩歌的血與肉都必須靠一幀一幀鮮活的畫面來組成。「因為……所以……」的抽象邏輯或許可以構成一篇體大思精的論文,但它卻不是成就一首好詩的材料。
讓我們再把話題說回到《螽斯》。要還原這首詩的畫面感,我們遇到了一個點讀上的困難選擇:究竟是要讀作「螽斯」,還是讀作「螽斯羽」呢?
當我們要去尋找答案的時候,另一個相關聯的問題馬上又會浮出水面:究竟這隻小蟲該叫「螽」,還是「螽斯」呢?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所著《高本漢詩經注釋》一書說:
A 《毛傳》:螽斯,蚣蝑也(一種蟲);所以:「螽斯的翅膀」。《眾經音義》引作「螽蟴」。《豳風·七月》:「五月斯螽動股」(五月裡斯螽動它的腿)。《爾雅》有個相當的複詞「蜤斯」。B 另一說(朱熹提到,但是沒有依照它):「斯」和常用的語助詞「斯」一樣。所以,「螽」一個字指「蟲」,而「斯」只是虛字。《小雅·小弁》:「鹿斯之奔」(鹿的奔跑),《小雅·斯幹》:「如鳥斯革」(像鳥換羽毛)——這種用法是常見的。《七月》:「五月斯螽動股」,「斯」也可以說是個語助詞。(高本漢案:)把「螽斯」說成蟲名在別的古書裡沒有同樣的例證,並且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螽斯」,還是「斯螽」。因此,A說確有問題。《小弁》和《斯幹》中相同的用法可以使我們覺得B說好。——《高本漢詩經注釋·螽斯》
這位歐洲學者的分析非常嚴謹,遺憾的是,有些話似乎沒有說透。請允許我稍微做一點補充:
首先,高本漢提到,《螽斯》裡面的這種小蟲,在古代典籍中有不少異名,比如「斯螽」、「螽蟴」和「蜤螽」。其實這些名稱都是由「斯」和「螽」兩個字的組合演化而來的。
中國的古文字講究循聲求義,換句話說,在上古時代讀音相同或者相近的字往往在意義上也具有密切的聯繫,可以通借。
《說文解字》曰:「斯,析也」,這應該是聲訓,證明「斯」、「析」二字讀音相近,原可通借。「斯螽」如果是本字的話,「析螽」就是借字。而以它們為基礎,通過轉注的造字法,又再衍化出「螽蟴」和「蜤螽」。
所以,我們在研究這種小蟲的名稱時,不必理會這些異名的幹擾,那只不過是「悟空的毫毛」而已。
但接下來的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要認真對待了:高本漢提到,部分古代學者認為「螽斯」之「斯」是一個湊成音節的語助詞,本詩中的這種小蟲其實名叫「螽」。高本漢沒有指出這種觀點最直接的文獻依據,其實它應該在《春秋》裡:
《春秋·桓公五年》:(秋,)螽。《春秋·僖公十五年》:八月,螽。《春秋·文公三年》:雨螽於宋。《春秋·文公八年》:螽。……
像上面這樣的記載,《春秋》當中一共有10處。提到這種小蟲的時候,孔子無一例外,只管它叫「螽」,而不叫「螽斯」。這證明「螽斯」不是蟲名,它應該叫「螽」。
什麼是「螽」呢?《春秋》記載的「螽」就是蝗蟲。凡在《春秋》中出現了「螽」的記載,意味著在那一年裡,曾有某地發生了大面積的蝗災。但《詩經·螽斯》所寫的卻不是惱人的飛蝗。日本學者竹添光鴻說:
《說文·虫部》「蝗,螽也」;《虫部》「螽,蝗也」。二字相轉注。「螽」與「蝗」皆蟲之大名,其類繁多,區別之則各有主名。——《毛詩會箋》
竹添光鴻的意思是,無論「螽」還是「蝗」都不是一種昆蟲的專名而是一大類昆蟲的總稱。它們其實各有指向,只不過偶爾也會混用。
「螽」這類小蟲有什麼特徵?高本漢引用《毛傳》「詵詵,眾多也」,認為是螽的翅膀很多。我私意以為這恐怕是他對《毛傳》有所誤解。《螽斯》說:
螽斯羽振振兮
而《豳風·七月》又說: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螽斯》裡的「螽」,應該是《七月》裡寫到的「莎雞」(即我們今天熟知的蟈蟈),這可以從兩首詩描寫的共同特徵——靠震動翅羽發聲——來確定。至於抖動雙腿產生蟲鳴的應該是另一種昆蟲,而《七月》也把它稱為「螽」,這可能意味著「莎雞」是「螽」下面的一個小類,兩者只有在並舉的時候才需要作區分。
蟈蟈的翅羽當然不像高本漢說的非常多,但它震動翅羽發出的聲音卻很響亮。只需三五隻蟈蟈就能奏出一大片密集的和鳴,給人以數量繁多的錯覺。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說:
「螽斯」蓋「柳斯」、「鹿斯」之比,以斯為語詞耳。斯螽以股鳴者,至此詩螽斯,三章皆言「羽」,蓋以翼鳴者也。又按:舊讀以「螽斯羽」絕句,武氏億讀從「螽斯」絕句,而以羽字屬下「詵詵兮」連文,竊謂武讀是也。詵詵、薨薨、揖揖,皆形容羽聲之眾多耳。——《毛詩傳箋通釋》
馬瑞辰說得不錯,《螽斯》這首小詩是用密集的蟲鳴來做比喻,祝願這個新婚的家庭未來人丁興旺,點讀也應該作「螽斯,羽詵詵兮」。
但「螽斯」之「斯」,恐怕不僅是一個湊音節的語助詞,而更有可能是一個感嘆詞——「斯」字的用法同於《小雅·小弁》「弁彼鸒斯,歸飛提提」(快樂的寒鴉啊,那麼安詳地投林)——把《螽斯》的首句翻譯出來,應該是這樣的:
螽啊,那繁盛的蟲鳴!
「螽斯」甫一出口,婚禮的幸福和喜悅已經溢於言表。
參考文獻:
高本漢《高本漢詩經注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竹添光鴻《毛詩會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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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