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修史書」不是帝王將相的實錄,而是政治的延展。其結構順序,是對「皇權起源」及「意識形態」的映射。
紀、傳、表、志是紀傳體史書的基本組成部分,人所共知。
在《傳》的部分,順位先後頗有講究;而每卷基本囊括「同類人物」也屬不成文的書法。
《三國志》亦因循其理。但陳《志》不似《史記》或《魏略》般有「名目總綱」(類似「儒林」「隱逸」「遊俠」等等),因此便有必要探討其分類依據。
紀傳體史書,大抵以「帝王本紀」置於卷首,「群雄傳」或「外戚傳」(或稱皇后傳、后妃傳)緊隨其後,之後是開國功臣、策士、儒士、宦者等等,通常以「蠻夷傳」收尾。
每卷的「人物性質」,歸類頗清晰,無可置喙。但我想從《魏書》的卷冊背後,探討其分類的真正依據。
陳壽撰《三國志》是在西晉初年。而西晉的特殊之處,是一面自詡「承襲魏祚」,另一面在篡代過程中又「頗多血腥」。同時曹魏的勳戚子弟,多仕宦於晉初。因此陳壽麵臨的壓力,不僅來自西晉方面、同時也來自曹魏舊人。
舉個簡單例子,《魏書二十八》的傳主們,如毌丘儉、諸葛誕、文欽、鄧艾等人,如按中立視角,當屬「大魏忠臣」。但在《魏書》之中竟無一例外被列入「逆臣傳」。
究其原因,無外乎陳壽在修撰過程中、受到了來自「西晉方面」的意識形態影響。因此這些「反抗司馬氏」的魏臣,便順理成章被批倒批臭,成了「謀逆罪臣」。
因《魏志》共三十卷,涉及傳主百餘人,不可能逐一分析;故擇重要部分作探討,希望對讀者朋友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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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后妃傳」的名稱及位置
《魏書 卷五》是曹魏三祖的后妃列傳,至於三少帝的妃嬪記載則被完全省略。
註:三祖即太祖曹操、高祖曹丕、烈祖曹叡。三少帝即曹芳、曹髦、曹璜(又作曹奐)。
三祖與三少帝的分水嶺,即「高平陵之變」(249)。這無疑反映了司馬氏「高平陵(始)建元」的意識形態。
因此在司馬氏眼中,三祖之後的魏帝不過傀儡而已,自此(249)曹魏的敘事主體、已倒向司馬祖孫。
三祖之廟,萬世不毀。其餘四廟,親盡迭毀。--《魏書三 明帝紀》
比「三少帝妃嬪缺席」更值得探討的,是《魏書五》的名稱和位置。
(1)名稱的影射
在《史記》、《漢書》、《東觀漢記》(即原始版《後漢書》)等著作中,后妃傳的名稱是「外戚傳」。
而在《魏書》當中,則概之以「后妃傳」。
「外戚」與「后妃」有本質差異。
外戚之儔,大抵是後族父兄,通常由太后或皇后的兄弟,即皇帝的舅父或外公充任。外戚壟斷了「大將軍」、「侍中」、「常侍」以及「五校尉」等職務,位尊權重,顯赫無比。
兩漢的滅亡,皆始自外戚。
西漢的王莽(元帝皇后侄子)自不必多提;東漢的外戚猖獗情況甚於西漢,可稱為「外戚政治」時代,與東晉並駕齊驅。至於何進、何太后之事,更是耳熟能詳。
曹丕無疑吸取了「兩漢外戚亂政」的教訓,登基伊始便以《甲午詔書》杜絕了外戚幹政的途徑。
夫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後,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後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後世,若有背違,天下共誅之。--《魏書二 文帝紀》
換個角度看,文帝刻意貶抑外戚地位,除了「以史為鑑」外,也與卞太后寵溺曹植、二宮奪嫡的黑歷史有關。
總之終曹魏一朝,有「后妃」而無「外戚」。準確來說,外戚自然有之,但曹氏外戚悠遊閒散,不典朝政,遠無兩漢外戚之弊。
因此,魏書中以《后妃傳》取代「前三史」中的《外戚傳》,可謂名副其實。
(2)順位的影射
《魏書五 后妃傳》的位置緊隨《帝紀》之後,位在《群雄傳》之前,是比較值得關注的地方。
帝王興起,皆有所驅除。因此在諸多史書中,「群雄傳」便以高姿態,佔據了最顯眼的位置,通常緊隨帝紀之後,橫亙在「后妃/外戚」之前。
陳壽《魏書》的順序安排,未知是否受到王沈《魏書》的影響。按曹氏「有后妃而無外戚」的情況看,其《后妃傳》本不該佔據如此顯眼的位置。
個人傾向,曹氏鎮壓外家,因此後族完全淪為了「皇權的附庸」、而不再具備兩漢外戚的威勢。故后妃傳緊隨帝紀,與之共同構成皇權主體,以「完整的皇權政治」的形態出現。
換言之,《后妃傳》位置的提前,反映的不是曹魏后妃地位的上升,而恰恰是后妃地位的下降。
② 漢末群雄傳
《魏書六》至《魏書八》是「群雄傳」,囊括了從董卓、袁紹、公孫瓚到臧洪、陳登、張楊等漢末大小軍閥。
準確說來,這三卷應該歸納為「驅除傳」。即「帝王興業、必有所驅除」。
「驅除」即「王權之路上需要被武力清掃的敵人」。說得白一些,就是「副本中的精英怪」。這些末世群雄,通常用來炫耀開國之君的武功,以此強化「當朝的法統」與「得國的正當性」。
比如劉邦以嬴秦、項羽為「驅除」,劉秀以綠林、隗囂、公孫述為「驅除」;孫權以關羽為「驅除」,皆屬此類。驅除之作用,就在炫耀開國之君的功績。
秦承周末,為漢驅除。--蔡邕《獨斷》
子敬(即魯肅)答孤書云:帝王之起,皆有驅除,(關)羽不足忌。--《吳書九 魯肅傳》
因此《驅除傳》的位置,一般也非常靠前,通常緊隨帝紀之後。
驅除者,一代之所因所勝也。凡斷代史書,列所因所勝,皆在列傳之首。--《三國志知意》
按《魏書》前四卷為帝王本紀,卷五為《后妃傳》,而之後的三卷(六至八)則完全圍繞「漢末群雄」展開,可知其地位之重。
類比者有《吳書》卷四(劉繇、太史慈、士燮傳),位置更在《后妃傳》(吳書卷五)之前;而《蜀書 劉焉劉璋傳》列於卷首,竟在《先主傳》(即劉備傳)之前。
「驅除」之地位,一目了然。
魏書六至八卷,可探討的書法線索極多。因此對於該三卷的特殊地位,我之後會另開文章詳述。
③ 諸夏侯曹傳
諸夏侯曹傳在《魏書九》,緊隨《驅除傳》(卷六至卷八)之後。
毫無疑問,《魏書九》的定性是「開國功臣傳」。
因為《魏書十》傳主是荀彧、荀攸、賈詡三位策士;可歸類為「開國謀臣傳」;故《魏書九》大抵被看作「開國武將傳」。
其實不然。
卷九的贊語處,清楚提到了曹氏、夏侯氏世代通婚,並為貴重。勳業效勞,不止軍功而已。
惇、淵、仁、洪、休、尚、真等並以親舊肺腑,貴重於時,左右勳業,鹹有效勞。--《魏書九 諸夏侯曹傳》贊語
從夏侯惇、夏侯玄等人的履歷記載看,其「軍功色彩」已經比較淡化,更傾向後方的典農、或中央的臺閣之臣。
《魏書九》之所以被看作「開國武將傳」,恰恰源自曹操對軍權的重視。
曹魏政權的掌兵者,大抵源自「譙沛系」。類似武周、桓範、史渙等人自不必多提,而身為沛國大姓的曹氏、丁氏、夏侯氏,更是掌兵的「不二之選」。
太祖崩洛陽,群臣入殿中發哀。或言可易諸城守,用譙、沛人。--《魏書二十二 徐宣傳》
換言之,諸夏侯曹氏身上濃鬱的「軍功色彩」,並非其喜好典兵;而是出自曹魏「一以貫之」的國策。故《魏書九》不應被單純視作「開國武人傳」,而是「譙沛勳戚傳」。
④ 《魏書十一》的定性
《魏書十一》的人物非常雜亂。傳主來自各個勢力,且仕宦職位亦不相同。
袁渙、張範、涼茂、國淵、田疇諸人中,有高門子弟,有山野武夫,還有知名學者。更不用提、該卷竟然還混進了諸如管寧、邴原一類的「隱居儒生」,使得歸類異常困難。
其實《魏書十一》的定性是「逸民傳」。
從贊語部分的總結歸納,便一目了然。
袁渙、邴原、張範躬履清蹈,進退以道……管寧淵雅高尚,確然不拔;張臶、胡昭闔門守靜,不營當世。--《魏書十一》贊語
「逸民」即不肯配合官方徵召、而隱居山野的名士。
隨著時代的發展,這類人物大抵被歸入「偽君子」的範疇。「終南捷徑」等嘲弄性質的成語、亦是對此類「逸民」的否定與戲謔。
但是兩漢魏晉的語境下,「逸民」與「驅除」(即群雄)一樣,皆是「構建王朝法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果說「末世群雄」是新朝的敵人,那「山野隱居者」便是既不配合舊朝、亦不出仕新朝的「清高者」。在彼時語境下,「讓官不受、讓國不受」不僅是種美德、更是一種不成文的制度。
「許由讓國」、「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等典故波流甚廣,甚至曹操稱王,曹丕稱帝,還得裝模作樣地「三辭三讓乃敢受」。這就是時代的「輿論要求」。
這也是《魏書十一》當中的「隱逸者」可以緊隨「開國功臣傳」(魏書九、十)的原因。因為「隱逸者」是構建「統緒正當性」的必要部分。
更重要的,是《魏書十一》的諸位「逸民」,大多並非拒絕曹氏的徵召,而是拒絕「驅除者」的徵召。
比如卷首的袁渙,先後拒絕了袁術、劉備、呂布的徵召,最後「歸誠曹魏」,這在曹魏官方視角下,不僅是「隱逸名士」,更是「大德之人」。
張範拒絕了袁隗的「婚姻示好」、又不肯曲事袁術,與袁渙性質相同。
涼茂、國淵、管寧等人先後避難遼東。除管寧外,皆不肯出仕公孫家族,最終三子先後接受了曹魏的徵召,與袁、張性質又同。
該卷唯一一位特殊人物是田疇,其拒絕了曹氏授予的官職。考慮到田疇亦曾拒絕袁紹的徵召,且與夏侯惇、荀彧、曹丕相友善,故憑此也擠進了「逸民傳」。
換言之,《魏書十一》的定性,除了「逸民傳」之外,還因諸位傳主最終「投誠新朝」,而有「賢士傳」的味道,大抵可以看作二者合流。
⑤ 雜談
篇幅所限,對《魏書》當中的三十卷紀、傳,不可能一一詳述。謹在卷尾,歸納分享部分粗淺的理解,以便讀者之用。
如何快速判斷每卷的人物性質呢?直接跳到卷尾贊語處,便可以清楚看到陳壽對該卷的歸類。
比如《魏書九》贊語是「親舊肺腑、貴重於時;左右勳業、鹹有效勞」,便可看出諸夏侯曹氏並非單純的「武人集團」,而是「左右勳業鹹有效勞」的內外之臣。「武夫色彩」實際來自譙沛掌兵的傳統。
再如《魏書十二》贊語皆圍繞「典選」展開,該卷大致可歸納為「選曹列傳」或「吏部高幹」列傳。
《魏書十三》即「三公名臣傳」,《十四》為「策士傳」,《十五》為「刺史傳」,十六則是「郡守傳」。
魏氏初祚,肇登三司,盛矣夫!--《魏書十三》贊語
程、郭、董、劉、蔣才策謀略,世之奇士,雖清治德業,殊於荀攸,而籌畫所料,是其倫也。--《魏書十四》贊語
自漢季以來,刺史總統諸郡,賦政於外,非若曩時司察之而已。--《魏書十五》贊語
抑皆魏代之名守乎!--《魏書十六》贊語
至於軍功色彩比較強烈的《十七》與《十八》,則是「外姓督軍傳」。當然,「五子良將」的地位明顯高過臧霸、李典、李通諸人,故傳記位置也更靠前。
《十九》與《二十》是「宗室傳」。排序比較靠後,反映了皇族地位的沒落。其原因在於曹丕、曹叡父子「壓制宗親」的施政綱領。
如將《魏書十九》中的曹植、曹彰,與《魏書九》的曹真、曹休做對比,又能印證魏朝「重用疏親、防範近親」的特殊之處。
餘者不再一一贅述。
一言蔽之,只要憑文末贊語,即可迅速鎖定該卷性質,閱讀時也會事半功倍,而不必陷入思維混亂的泥潭。
當然,正如開篇所述,陳壽撰《國志》,反映的其實是「西晉的意識形態」。故對每卷性質有所了解的情況下,閱讀時也要儘量保持中立、忽視晉朝的影響問題。
比如《卷二十八》中皆曹魏忠臣(王凌存疑),只因反抗司馬氏,便被歸入 「逆臣傳」;這無疑是來自西晉的政治壓力。這與《蜀書十》與《吳書十九》的「罪臣傳」,性質明顯不同。
因為西晉與吳蜀並不存在「繼承關係」,故《吳書》、《蜀書》可秉筆直言,但《魏書》只能昧著良心將諸位「心向曹氏」的督軍歸入逆黨。
確實是迫不得已,因為史官也要恰飯。
漫漫而談,至此而終。希望本文對讀者朋友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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