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家裡吃白蘭瓜。我的一個小孫女,還不到三歲,一邊吃,一邊說:「白蘭瓜、哈密瓜、黃金瓜、華菜士瓜、西瓜,這些都是瓜。」我很驚奇了:她已經能自己經過歸納,形成「瓜」的概念了(沒有人教過她)。這表示她的智力已經發展到了一個重要的階段。憑藉概念,進行思維,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她奶奶問她:「黃瓜呢?」她點點頭。「苦瓜呢?」她搖了搖頭,並且說明她的理由:「苦瓜不像瓜。」我於是進一步想:我對她的概念的分析是不完全的。原來在她的「瓜」概念裡除了好吃不好吃,還有一個像不像的問題 (苦瓜的表皮疙裡疙瘩的,也確實不大像瓜)。我翻了翻 《辭海》,看到苦瓜屬葫蘆科。那麼,我的孫女認為苦瓜不是瓜,是有道理的。我又翻了翻 《辭海》 的「黃瓜」條:黃瓜也是屬葫蘆科。苦瓜、黃瓜習慣上都叫做瓜;而另一種很「像」瓜的東西,在北方卻稱之為:「西葫蘆」。瓜乎?葫蘆乎?苦瓜是不是瓜呢?我倒胡塗起來了。
前天有兩個同鄉因事到北京,來看我 。吃飯的時候,有一盤炒苦瓜。同鄉之一問:「這是什麼?」我告訴他是苦瓜。他說:「我倒要嘗嘗。」夾了一小片入口:「乖乖!真苦啊——這個東西能吃?為什麼的要吃這種東西?」我說:「酸甜苦辣鹹,苦也是五味之一。」他說:「不錯!」我告訴他們這就是癩葡萄。另一同鄉說:「癩葡萄,那我知道的。癩葡萄能這個吃法?」
「苦瓜」之名,我最初是從石濤的畫上知道的。我家裡有不少有正書局珂羅版印的畫集,其中石濤的畫不少。我從小喜石濤的畫。石濤的別號甚多,除石濤外有釋濟、清湘道人、大滌子、瞎尊者和苦瓜和尚。但我不知道苦瓜為何物。到了昆明,一看:哦,原來就是癩葡萄!我的大伯父每年都要在後園裡種幾棵癩葡萄,不是為了吃,是為了成熟之後摘下來裝在盤子裡看著玩的。有時也剖開一兩個,挖出籽兒來嘗嘗。有一點甜味,並不好吃。而且顏色鮮紅,如同一個一個血餅子,看起來很刺激,也使人不敢吃它。當作菜,我沒有吃過。有一個西南聯大的同學,是個詩人,他整了我一下子。我曾經吹牛,說沒有我不吃的東西。他請我到一個小飯館吃飯,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我咬咬牙,全吃了。從此,我就吃苦瓜了。
苦瓜原產於印度尼西亞,中國最初種植是廣東、廣西。現在雲南、貴州都有。據我所知,最愛吃苦瓜的似是湖南人。有一盤炒苦瓜,── 加青辣椒、豆豉,少放點豬肉,湖南人可以吃三碗飯。石濤是廣西全州人,他從小就是吃苦瓜的,而且一定很愛吃。「苦瓜和尚」這別號可能有一點禪機,有一點獨往獨來,不隨流俗的傲氣,正如他叫「瞎尊者」,其實並不瞎;但也可能是一句實在話。石濤中年流寓南京,晚年久住揚州。南京人、揚州人看見這個和尚拿癩葡萄炒了吃,一定會覺得非常奇怪的。
北京人過去是不吃苦瓜的。菜市場偶爾有苦瓜賣,是從南方運來的,買的人也都是南方人。近幾年來北京人也有吃苦瓜的了,有人還很愛吃。農貿市場賣的苦瓜都是本地的菜農種的,所以格外鮮嫩。看來人的口味是可以改變的。
由苦瓜我想到幾個有關文學創作的問題:
一、應該承認苦瓜也是一道菜。誰也不能把苦從五味裡開除出去。我希望評論家、作家——特別是老作家,口味要雜一點,不要偏食,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排斥。不要像我的那位同鄉一樣,問道:「這個東西能吃?為什麼要吃這種東西?」提出「這樣的作品能寫?為什麼要寫這樣的作品?」我希望他們能習慣類似苦瓜一樣的作品,能吃出一點味道來,如現在的某些北京人。
二、《辭海》 說苦瓜「未熟嫩果作蔬菜,成熟果瓤可生食」。對於苦瓜,可以各取所需,願吃皮的吃皮,願吃瓤的吃瓤。對於一個作品,也可以見仁見智。可以探索其哲學意蘊,也可以蹤跡其美學追求。北京人吃涼拌芹菜,只取嫩莖,西餐館做羅宋湯則專要芹菜葉。人棄人取,各隨尊便。
三、 一個作品算是現實主義的也可以,算是現代主義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個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說它是瓜也行說它是葫蘆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苦瓜就是苦瓜——如果不是苦瓜,而是狗尾巴草,那就另當別論。截至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認為狗尾巴草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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