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學熱的這些年,沒有讀過孔孟老莊,至少也接觸過不怎麼樣的弟子規,但是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這些都太凌空虛蹈,和蠅營狗苟的現實格格不入,反倒是根本算不上思想家的楊朱,說到了成年人的痛處,那就是不那麼極端的自我主義,對政治敬而遠之,嘗試逃避禮法的束縛,在日常的喜怒哀樂中沉浮,不為了某些偉光正的東西自我犧牲,認為這樣的犧牲對於大局無濟於事。這種「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思想,自然無益於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但是且不必急於否認和撇清干係,讓我們先系統地了解一下楊朱的觀念。
先秦哲學史中,為己主義最喧譁的提倡者當屬楊朱(又稱楊子或陽子居)。他在當時似乎頗有聲勢,其學說對儒家構成強勁威脅,若不是出現一位不世出的孟子,楊朱給儒家帶來的麻煩一時間恐怕難以收拾。楊朱的學說讓我們看到老子的消極自我主義等而下之會退化成何等面目。準確地說,楊朱根本就不能算是哲學家。他是一位特立獨行者,也許對政治深深失望,由此受到自己自然悲觀天性的錯誤引導。他的學說,並不是嚴肅思考後的產物,而僅僅是對人性失望之後的宣洩,毫無體系可言。
但是這樣一種「異端邪說」得到世人的寬容——或者應該說大受歡迎——說明在當時,中國人的心靈是敞開的,多面相的,時刻準備聆聽新觀點。恐怕只有在先秦時代才能存在楊朱這樣的思想家。要是晚生幾百年,他的言說只有湮沒在歷史塵埃之中。
楊朱並無文字傳世。也許他有所撰述,只是我們今天已經無從知曉。我們今天對他的生平和思想的了解基本都來自於《列子》《孟子》《莊子》《韓非子》。從這幾部作品看,他大概與老子同時,但年齒略輕。楊朱似乎從老子那裡求過學,這和孔子類似。由此,楊朱的為己主義可以找到蛛絲馬跡,與老子倫理學的某些特質遙相呼應。在老子倫理學中,佔主導性的是虛靜的消極氣質,而楊朱則對極端的自我主義有著積極的堅持。
楊朱有著類似於道家的禁慾氣質,他沒有教人沉溺於肉慾享樂,卻常被誤認為他所宣揚的接近於此。實際上,沒有任何理由認為楊朱是一個放蕩之人。他是一個隱士,對整個世界及人為之物抱有深深的厭惡。楊朱也是一個諷刺大師。若能這樣去看待楊朱,那麼他的學說就不會像儒家所指責的那般粗鄙不堪了。
楊朱自我主義的核心原則在於:在消極方面,躲避那些精心設計出來以壓抑人的自然衝動的人造束縛,無論這些束縛的高低;在積極方面,復歸人的原初狀態,釋放情感,儘可能去感受人生。因此,楊朱將儒家的仁義之說貶為戕害人性之物。生命的目的不該是為了身後美名,而把自己套入儒家所強加的道德枷鎖中;相反,生命的目的應該是讓天性自由綻放。
人生苦短。這一短暫人生難道不是充滿了各種憂慮掛懷?總長度不到百年的短暫人生,減去懵懂童年與老邁之年,人生已去一半。再減去睡眠時間,就只剩下四分之一。而這剩下的四分之一人生究竟摻雜了多少快樂喜悅呢?恐怕沒多少,因為有太多不必要的事物在幹擾著珍貴生命。欲望在侵蝕我們的身體力量;社會傳統在破壞我們的道德素樸性;偏見在阻礙我們的行動自由;法令法規在壓制我們自然情感的表達。面對著不可忍受的重重阻礙,我們怎麼可能輕鬆過完時日無多的人生。
因此楊朱說,讓我們丟掉外在而不必要的一切桎梏,盡情享受無拘無束的人生。太古之人充分意識到人生飛逝,所以不想虛度生命。他們聽從自己的素樸單純的內心,除了保全自己的天性之外無欲無求;他們從不為塵網所羈,也不讓受自於天的本性遭到人造之物的扭曲或戕害,對於政治機巧、個人野心、金錢欲望等人間一切卑下的汲汲營營,從不正眼視之。
這一自棄式的冷漠與超然與老子學說有共鳴之處。但楊朱並不只是一位離群索居的隱士,他有時候確實對刺激的感官享樂持首肯態度。他幾乎無條件的自我主義不允許自己對於身邊的人或求助之人施以丁點關心。對於別人的事情,楊朱完全冷漠,他是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從不與他人為伍。因此,對於堯舜禹、周公和孔子這樣行為世範的聖人,楊朱嗤之以鼻。在楊朱看來,他們只不過是為了身前身後名而荼毒天性的最惡劣代表。相反,他吹捧臭名昭著的桀紂,因為桀紂順自然衝動而行。眾人惡之,我則美之,又有何不可?桀紂亡國之君,堯舜禹三代明君,結果還不是一樣都化為塵土。榮華一朝事,毀譽百年歇,斯人已無痛無覺。美名惡名,恍如水中浮沫。何不盡情享受生活所給予的一切呢!衛道士,偽君子、反自然的道德主義者、虛榮的名望追逐者,統統走開!
《列子·楊朱》中用晏平仲與管夷吾的一段對話,說明了楊朱理想的生活觀:
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從以上引文來看,楊朱似乎又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但其他地方,楊朱形象則是契合典型的老子「無為」學說的,比如: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民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總體來看,楊朱不是享樂主義者,而是素樸無矯飾的大自然之子。他痛恨各種過度的人造之物。他並不追求不合自然的感官刺激。當他腹中飢餓,粗茶淡飯就能讓他滿足。當他身上寒冷,粗布短衣即可。他也是一個宿命論者,冷靜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他無心於長生不老。在這些方面,可以說楊朱思想中浸淫著老子的精神。
楊朱的極端思想是焉非焉任後人評說,但毋庸置疑,楊朱在中國哲學中佔據著非常獨特的地位。在他當時以及去世後不久,楊朱學說似乎能讓不少中國人怦然心動,正如我們在《孟子·滕文公下》中看到的:
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作 者:鈴木大拙 著
「世界禪者」鈴木大拙的中國哲學史,
首次中文譯本問世,
與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二星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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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泓
部分觀點資料來自
《鈴木大拙中國哲學小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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