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索倫·克爾凱郭爾
1813年-1855年
今年是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後現代主義的先驅,丹麥宗教哲學心理學家、詩人索倫·克爾凱郭爾逝世165周年。
克爾凱郭爾曾在一八四六年的一段札記中這樣寫道:「正是為了追憶,為了詩化追憶的緣故,我的作品呈現為現在的樣子,將來會有一天,當一位詩人講述我完整的生活故事時,會讓年輕姑娘興奮得滿臉通紅。」然而,他的一生研究起來很困難,真實的事件和著作中的虛構錯綜交織在一起難以釐清。
正因為此,由克爾凱郭爾研究專家、神學博士尤金姆·加爾夫撰寫的《克爾凱郭爾傳》可謂是一項標誌性成果,他用充滿活力的小說筆法將傳主的生平、創作、思想和情感天衣無縫地糅合在一起。這部書於2000年在丹麥問世後獲得眾多好評,「加爾夫用輕鬆閒適的語調講述了克爾凱郭爾生活時代裡的蜚短流長……他的文風營造了一種興奮感、關切感、重要感,也給人一種感覺:書中滿是地方色彩的大量逸聞趣事。」
今天夜讀,編者從《克爾凱郭爾傳》中選取精彩段落以茲紀念,以饗讀者。
約翰尼斯·奧斯特曼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反叛者,他讀語言學,用鵝毛筆寫作,還是哥本哈根大學學生會的資深成員。他在一八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學生會聚會上做了一次題為《我們最新的新聞文學》的演講,一周之後這篇演講稿在《祖國》上刊出。所謂「新聞文學」奧斯特曼指的是當時各種主要文學刊物,但也包括在哥本哈根流行的那「許多黃色報刊」,他自然要就其徹底的庸俗和粗鄙性質加以譴責。不過奧斯特曼還是以一份不入流刊物《火箭》為例,說明新聞原則上的有利性質。當然,該刊全然不合「表達之良風美俗」,但是它敢於在別的報刊沉默時發聲,為人們提供了發洩「抱怨和不平」的渠道,從而帶動和鼓勵他們去讀和寫一些「中下階級」原本不習慣的東西。此外,一份批評性刊物還有助於「那些被損害的」棄舊圖新,同時具備先發制人的威懾作用,總而言之,它只會加強法治,如果法治不限於法庭,還包括「廣泛公眾參與」的話。適用於公民個體的,也同樣適用於政府,奧斯特曼指出。他在這裡顯然激動地說:「永遠不要忘記,任何好事的勝利都只能來自鬥爭;永遠不要忘記,政府和民眾一樣也會犯錯誤。」在君主專制下闡述最後一點必須多加小心,奧斯特曼於是補充修正如下:「一個像丹麥政府這樣溫和謙恭的政府,實在是無須害怕報紙上的一點點辛辣。」今天我們可以看出,奧斯特曼對批評性刊物的清醒認識是具有前瞻性的。
《克爾凱郭爾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然而兩個禮拜之後,他遭遇到克爾凱郭爾的異議。他也要——用學生會的行話來說——「宣讀」,他要了一份奧斯特曼的講稿,並在一八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提交了一份反對意見,題為《我們的新聞文學》,副標題是「正午陽光下的自然之研究」。演講的聽眾很多,結束時他們報以熱烈的掌聲。克爾凱郭爾進行了充分的準備,表現出他對以《哥本哈根郵報》為代表的民族自由派報刊史有出色見解。他的觀點是,自由派報刊遠不如奧斯特曼給人的印象那麼活躍,實際上不過是「從空中樓閣運行到捕鼠器,然後回家」。他沒有直接說,但是可以從字裡行間讀出來,當時最根本的改進來自腓特烈六世本人。簡而言之,克爾凱郭爾不打算參加他稱之為「翻著跟頭進入言論出版自由的西伯利亞荒原」的活動。
奧斯特曼聽了克爾凱郭爾的演講,但他無意於和這樣一個對手糾纏,「我知道他對實際情況興趣不大」。可見奧斯特曼很了解克爾凱郭爾,不僅在學生會裡認識,而且在哥根本哈根的咖啡館裡碰面,然後從那裡出來一起沿著湖畔散步。他那活躍的「智力」,奧斯特曼解釋道,「會抓住同時代的每一個話題,用來練習他那……出眾的辯證法和機智。我的辯護得到了正面回應這件事把他推向對立陣營,他對那裡的同盟軍同樣漠然置之」。
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手稿
六天以後,一八三六年二月十八日,克爾凱郭爾繼續從雷曼停止的地方開始。他寫了一篇題為《哥本哈根郵報的晨間觀察第四十三號》的文章,刊登在約翰·路德維希·海貝格編輯的《飛翔郵報》上。這是當時最高雅的美學期刊,雖然發行量很小,卻對輿論的形成發揮著重要作用。該刊從一開始就以提高人們對戲劇藝術的興趣為己任,為達此目的,海貝格經常談論和推薦皇家劇院的演出。
儘管這樣給《飛翔郵報》增添了一點技術的性質,而海貝格的新聞感也不允許博學的長篇大論成為讀者的負擔,相反他的意圖是娛樂,他希望哥本哈根會成為一個像巴黎那樣充滿活力的都會。在一八三四年的名單上有大約一百四十名訂戶,其中包括年輕的王儲克裡斯欽;皇家懺悔牧師雅各布·彼得·明斯特;奧斯特兄弟,物理學家漢斯·克裡斯欽·奧斯特和他的弟弟,法學家和未來的丹麥首相阿納斯·桑德伊·奧斯特;自稱舞蹈家的青年奧古斯特·波諾維利;還有一位法律顧問特基爾德·奧爾森,他有個女兒芳名雷吉娜。除了這些知識精英訂戶,名單上還有哥本哈根的許多商人和店主,包括著名的巧克力製造商凱勒,他把這份雜誌放在店堂裡以取悅喜愛甜食的顧客們。《飛翔郵報》和後來的《海盜船》一樣,是一份人人都可以談論的刊物,它辛辣而有趣,雄辯的作家們互相玩捉迷藏,喜歡對好奇的讀者故弄玄虛,用假名或者神秘的符號來籤署其投稿。海貝格自己的籤名就是一個三角符號。他們樂此不疲,以至於不想讓人認出來的作者們先用完了所有大小寫的拉丁文字母,接著又用完了希臘文字母,最後不得不藉助於號碼。
《克爾凱郭爾日記選》中文版封面,與正在寫作中的克爾凱郭爾畫像
「B」顯然還是一個空檔,於是克爾凱郭爾可以用來署名。選擇標題時就已經在拿雷曼的《黎明》開玩笑,通篇都是桀驁不馴的輕靈風格。運用大致等量的論辯準確性和反諷的任意性,克爾凱郭爾接觸到了雷曼文章中的一些觀點,把它們攪和成荒唐的滑稽戲仿,把真實性、客觀性拋到一邊。反應也很快就來了。三月四日,約翰尼斯·黑伊,《祖國》雜誌的年輕編輯發表了《論〈飛翔郵報〉上的論戰》,他在文章中對交戰雙方不必要的機智表達了不滿,在「B」的一面,其目的無非是「弘揚那小小的自我」。尤其令黑伊惱火的是「對安·彼·利雍格的無恥抨擊」,此事讓上面提到的「B」有罪。安·彼·利雍格是《哥本哈根郵報》的編輯,關於他,克爾凱郭爾聲稱,「給《哥本哈根郵報》當編輯無異於牛刀殺雞」,因為該刊如此不足道,最合理的解決辦法是在編輯的座位上放一個「完全徹底的零」——不錯,克爾凱郭爾毫不懷疑,就像「人們在英國把屍體賣給解剖室」,在丹麥很快就會有人「把屍體賣給《哥本哈根郵報》的編輯室」。
這個策略很不客氣,幾乎是出口傷人,但也很精明,因為利雍格是海貝格愛罵的眼中釘之一。海貝格經常把他叫作「繕寫員」。克爾凱郭爾的策略很快見效,第二天他就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支持。《國家之友》,如其刊名所示是一份保守傾向的周刊,把克爾凱郭爾以「B」的筆名所寫的文章當成了海貝格的!「海貝格寫過一些機智幽默的東西,但從未像《飛翔郵報》上的那篇文章這麼精彩,」《國家之友》毫無保留地讚美道,「如果偉大的詩人兼戲劇批評家拉貝克還活在我們中間,他一定會將其稱為無價之寶。」克爾凱郭爾高興得幾乎昏過去,他把《國家之友》的文章抄到自己的札記上,但又和原文略有出入,不是一字一句地照抄,可見他進行了徹底的研究,幾乎可以背出來!為了取得全面勝利,他又加上一段逸事。
克爾凱郭爾與繼承他存在主義思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尼採與薩特
保爾·馬丁·穆勒也不知道誰是真正的作者,正想到街上追趕海貝格,感謝他寫出了「自《飛翔郵報》轉向政治以來最好的一篇文章」,但埃米爾·波厄森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了他,並告訴他,誰才是那篇文章的真正作者。
再沒有什麼比被當作海貝格更大的恭維了,引起海某的注意是每一個新作家瘋狂的夢想。在克爾凱郭爾則看上去不是這樣,他之所以有可能被當作海貝格僅僅是因為他,克爾凱郭爾將海貝格模仿得惟妙惟肖,所以他的文章正確說來不過是一個技巧高超的模仿、複製、仿作。克爾凱郭爾的老同學,作家漢·彼·霍爾斯特也這樣寫道:「在他大學生活最初的日子裡曾受到海貝格機智(det Vittige)觀的強烈吸引。如果《飛翔郵報》上那篇機智幽默的文章沒有照耀著他作為作家閃亮登場,我才會大為驚訝。我記得他怎樣在那些日子裡以同樣的精神寫各種各樣的東西,並且,走在街上用他那令人羨慕的記憶力背給我聽。」
受到這次成功的鼓舞,克爾凱郭爾再次勝券在握地以「B」的名義給《飛翔郵報》投了總標題為《關於〈祖國〉論戰》的兩篇文章,分別在三月十二日和十五日發表。隨著時間推移,這件事漸漸變得如此複雜,以至於克爾凱郭爾的文章活像一場家庭糾紛的記錄,到最後誰也不記得誰對誰說了什麼,更不記得起因究竟是什麼。利雍格又挨了幾拳,而黑伊被拍了個不折不扣的滿臉花,因為是他竟敢說克爾凱郭爾寫作不過是為了「弘揚那小小的自我」。然而海貝格則對這場血肉橫飛的筆仗十分滿意,他在三月十六日給克爾凱郭爾寄去長文「加印的六份」,感謝克爾凱郭爾投稿並向其保證,「一讀再讀,益發興味盎然」。最後,他的落款居然是「最謙恭的約·路·海貝格」。
論戰卻沒有就此停止。三月三十一日的《哥本哈根郵報》上刊登了奧拉·雷曼的《答〈飛翔郵報〉B 先生》,文中說「B」是一位「無疑有才能運用有力詞彙和氣韻生動意象」的作家,然而他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卻讓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克爾凱郭爾所愛的Regine Olsen畫像 (Bærentzen, 1840)
確實,他覺得「核心深藏在一層厚殼之內」,這件事不過是「以幽默方式進行的文體練習」。克爾凱郭爾給的回應《致奧拉·雷曼先生》刊登在四月十日的《飛翔郵報》上。不出所料,此文充滿了輕蔑的不屑一顧。他在這場論戰中首次摘掉「B」的馬甲,籤上「索·克爾凱郭爾」的名字,也許是因為他樂於對這些小打小鬧承擔責任。
克爾凱郭爾二十三歲生日的前一天,一八三六年五月四日,事情突然發生了不幸的逆轉。一位匿名的先生在他所稱的《幽默智慧報》上發表了三篇文章。他在第一篇文章裡扯家常似的交代該報的宗旨時,明顯地就是指向克爾凱郭爾,而在第二篇文章裡就一發而不可收了。署名為「X 先生」的作者在攻擊時的論辯身手如此矯捷,幾乎讓人懷疑,實際上是克爾凱郭爾本人,在新符號的掩蓋下繼續和自己搏鬥,然而諷刺的惡意畢竟還是超過了這種可能性。文章結尾部分是這樣說的:「通常當我們讀一位讓我們感興趣作家時,會從他所寫的作品中逐漸形成一幅他的人格和面相的圖像……我們經常以這種方式看見一個梅菲斯特從書籍和報刊中浮現,然而更經常的情況是一幅這樣那樣的漫畫,誇張的傲慢,矯揉造作地賣弄學問,或者其他諸如此類的品質標在一頂傻瓜帽子上。」遺憾的是,篇幅不允許就這樣一幅肖像加以展開,但以後也許會,「尤其是,如果該作者繼續他的文學活動,為我們提供更多他的面相材料的話」。
閱讀這些關於他身體的粗暴描述一定讓克爾凱郭爾痛苦,然而更加令人不快的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本城什麼地方有一個文學雙胞胎,在論戰中居然會比他走得更遠。考慮到這次關於現時代「新聞文學」討論的爆發,克爾凱郭爾對提高言論自由的必要性原本抱著某種居高臨下的態度,現在他本人突然受到報復的威脅,繼續發文章就給他戴上「傻瓜帽子」,這真是命運的反諷。在下一篇文章裡危險似乎過去了,作者不再把他的觀點與克爾凱郭爾聯繫起來。然而這位神秘的「X 先生」的另一篇文章,幕啟時卻是「《飛翔郵報》的大學政治——扣人心弦的六場輕喜劇」。該劇用霍爾貝格式的喜劇風格,所有登場人物都是假名,但是很容易認出來,是採自《飛翔郵報》刊登的文章。劇中人的許多臺詞,他們自己的或者轉述別人的話也都是從同一個地方借來放進嘴裡的。克爾凱郭爾在演員表上的角色叫「克(原名B),一個對立派,腦袋瓜挺好使」,海貝格的忠實信徒,是他的「書記官」。
克爾凱郭爾塑像
在這裡,不折不扣地觸碰了底線。除了一小段告別臺詞,克爾凱郭爾沒有別的機會說話,但已經足夠了,因為根據這種弗洛伊德式的臍下三寸理論,他在整個春天月份裡的文學活動被解釋為一種內心的升華,言外之意是性衝動需要為自己找到一種更直接的生物學發洩。並非毫無理由的,他氣得臉色鐵青,但這反應從來沒有公開發表過。究竟是誰躲藏在這個沒心沒肺的「X 先生」後面?誰也不知道,克爾凱郭爾也不知道,但他估計是「《哥本哈根郵報》美學時期的詩人之一」。然而其他旁證,尤其是寫作風格,則指向一個稍稍偏離的方向,即一位名叫皮·路·穆勒的先生。也許只有他才具備足夠的模仿才能,運用自己的反諷來戳破別人的反諷氣球,讓克爾凱郭爾那膨脹的誇張文體癟掉。而恰恰是由於這種才能,穆勒在將近十年之後與克爾凱郭爾在文學領域裡再次狹路相逢,將其運用得如此高效,乃至於完全改變了克爾凱郭爾的生活方向。
節選自
《克爾凱郭爾傳》
[丹麥]尤金姆·加爾夫/著
周一雲/譯
啟真館·浙江大學出版社
原標題:《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紀念:人生金句製造者,存在主義給他永恆的回音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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