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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四位」是我十分喜愛的一個哲學命題,或者,也可稱之為:一種客觀真實。
起初我對它的理解很萌,以為瑜伽修習,就是要超越醒位、夢位與熟眠位,前往第四位(圖利亞),也即無分別三摩地[1]。
當然,此處尚需忽略未必能達到的事實。
《奧義書思想研究》非常細緻地探討了「自我四位」,且展開了它的「前世今生」。某種程度上,《蛙氏奧義書》的「自我四位」可視為「高級階段」,此前尚有耶若伏吉耶的「自我三位」與阿闍世的「醒睡二位」[2]。
醒、夢、熟眠,貫穿於其中的線索是:識。
不過,以人類的意識來認識「識」,頗有「以眼睛去看正在看的眼睛」的難處。
且讓我們前往熟眠位識。
『 心靈的本質 』
Vijñāna,識。友人曾與我探討過該詞的含義,隨後便牽出了一堆含有詞根jñā的單詞或概念。
任何含義模糊的梵文詞,若溯往其現身的源頭——無論是構詞的源頭又或適用文本的源頭,大抵能探得一些蛛絲馬跡。
《憍屍多基奧義書》與《廣林奧義書》皆提到了一位名叫阿闍世(Ajātaśatru)的迦屍國王,博學的伽吉耶(Gārgya)前來論學,阿闍世在對答之中提出了大梵的「十六分說」,他將整個宇宙的存在分為十六個方面,以為若逐一觀想,便可實現對大梵與自我的整體理解。
婆羅門被駁倒,阿闍世繼續闡釋他對存在與自我的認識。他提出:萬有歸宿於元氣,諸元氣則生自於根本的元氣與自我,這作為存在之根源的自我,即是識(Vijñāna)。
關於「識」,《奧義書思想研究》中有兩段話,正可一掃疑惑:
奧義書通常所謂識,大致相當於經驗唯心論的「心」(或佛教唯識學所謂「現行識」)的概念。識就是一切意識活動、意識現象的總體,而且它的內容主要是經驗性的。[3]奧義書後來更成熟的思想,乃以「智」(Prajñā)或「識」(Vijñāna)代替「意」(Manas,末那)作為心靈的實質,而將「意」視作「識」或「智」的一種表現或一個層面。[4]瑜伽書籍裡常常提到「意識」,對比這裡的「識」,意識是含義相對寬泛的一個概念,又或可以將之視為某種「集合」,而阿闍世稱為存在之根源的「識」,它超越了感性的心理活動,直指我們通常所說的「心靈」的本質。
『 意識的旅程 』
最初的醒位與睡眠位之分,同樣來自阿闍世。前者代表自我的感性、表象的存在,後者則代表自我的抽象、本質、潛藏的存在。
到了耶若伏吉耶的「自我三位說」,睡眠位被展開了,分為夢位與熟眠位。此時,醒位與夢位分別對應客觀經驗與主觀經驗,而熟眠位則超越此二者,成為它們共同的根源與本體。
「自我四位」尚未登場,我們已經感覺到了抽象。
意識,是貫穿醒、夢與熟眠這三位的關鍵詞。並且,也許再沒有比結合醒夢經驗更好的理解意識的途徑了。
醒位時,我們的感官是打開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它們每時每刻都在捕捉外界的信息,收集並「匯報」給內部器官(Antaḥkaraṇa)[5],並由後者作出反應。
夢位時,感官關閉了,我們不再從外界獲得任何信息,但內部器官仍然在工作,其中的末那(Manas)成為主體,把記憶、想像、被壓抑的情感和欲望重新排列組合,化為夢境。
正如我們會把「我性」(I-ness)認同為我,一般而言,對自我的直接感知,在抵達夢位這位「摩耶之主」時,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我們很容易接受「意識乃一切之主宰」這一認知,也正因為覺知到夢位有一位生出諸般夢境的「幻師」,而覺察到了自身意識的力量。
意識繼續被展開、提取。它要去往熟眠位。
『 喜樂我 』
就直觀感受而言,熟眠位還有沒有意識?
熟眠位被早期的奧義書思想家視為等同於死亡,到了「自我三位」時期,它又被稱為「喜樂我」,也即彼岸。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命題:你我皆有「熟眠」的體驗,可為什麼棲於熟眠即是喜樂?又為什麼這熟眠不是最終的歸宿?
對於第二個問題,顯然不是,否則,何必再有「第四位」?
而第一個問題,它天然擁有一種現實含義:無論何種煩惱——醒位的煩惱又或夢位的煩惱,在熟睡之際確是不見了的。彼時,內外感官皆已關閉,在夢中變幻出摩耶的意識也已匯入熟眠位識。對此,《六問奧義書》云:
若彼神(末那)為光所伏,乃不復見夢境;於是於此身中升起妙樂。如鳥歸於樹以為依處,如是吾友,此一切歸於至上我(Ātman)。[6]熟眠位識被稱為「般若」(Prajñā),所對應的神是大自在神(Īśvara)。一切感覺、自我的變化,一切的現實處境與精神處境,皆休眠其中。換言之,它們隱退了,合一了,只要處於熟眠之中,所有的名、相,皆不復存在。
喜樂且純淨,一如造世之初。
然「自我三位」並不究竟,只因再如何深眠,終會醒來。若熟眠位即是彼岸,那麼,隨後的每一次醒轉,皆揮就了彼岸與此岸間的無數輪迴。
『 生生不息 』
熟眠位識是種子,其中包含著「諸因」,亦包含了萬千的可能性。
從醒位前往夢位,再從夢位遁入熟眠,仿似一條逆行的河流,已然由它澆灌而出的山川、平原、村莊、大地……皆被收納於那小小的最初的源頭。最後,這源頭亦沉入了無夢的睡眠,世界一片混沌。
然從睡夢中醒來,一切便好似倒帶重放。轉瞬之間,一眼活水重又氣吞山河,醒位之「相」再度變亂,只待下一次入睡,好再度歸於深眠……
熟眠位識也被稱作「種子識」,它是一切經驗的「胎藏」(Yoni),也是對應每一經驗的諸多「種子」的儲藏所。這些「種子」於熟眠之際不復作用,待到醒時重又開出各自對應的「結果」——若將背景從意識的深處移往宇宙,也便還原了那萬分熟悉的羯磨法則。
想要讓種子不再生出業果,除非把它燒焦。也正是因為藏於熟眠位識的「種子」們仍有再度活躍的可能,甚至它們必將再度活躍,熟眠位,就只是擁有了一種喜樂的狀態,而並非真正臻達了喜樂。
瑜伽的修習,尚需超越熟眠位識,也即超越人人皆有所經驗的熟睡的狀態,再往深處行去,並且,將證得的更深層次的「第四位」,還原於醒夢之間。
而人世間最難被清晰認識的自我意識,亦借著它於醒、夢、熟眠間流轉的可經驗的事實,道出了世上諸事亦難逃相續流轉的本質——我們看得見同樣的事情正重複發生,也一次次前往那熄止一切的熟眠,然而,我們看不透平靜之中潛藏著的無數的種子,故而一次又一次,流連於繁華,迷失於此心。
(待續)
注釋:
[1] 諸奧義書中的圖利亞(Turīya),在《薄伽梵歌》中被稱為梵涅槃(Brahman-nirvāna),在瑜伽中被稱為無種三摩地(Nirbīja-samādhi),在吠檀多中被稱為無分別三摩地(Nirvikalpa-samādhi,也稱無餘三摩地)。(譯自百科)
[2] 耶若伏吉耶(Yājñavalkya,也譯為雅伽瓦克亞、耶若婆佉)是後吠陀時代早期最著名的聖人,其學說收錄於《廣林奧義書》;據《奧義書思想研究》所述,此處的阿闍世王是否為佛陀時期的阿闍世,尚且存疑。
[3] 引自吳學國《奧義書思想研究》第一部第二編第三章《哲理的精神》第二節。
[4] 引自吳學國《奧義書思想研究》第二部第一編第一章《奧義書的存在論》第二節。
[5] Antaḥkaraṇa指我們用於思考、感覺、記憶和辨別的「內部器官,內部工具」,包括末那(Manas)、心質(Citta)、覺諦(Buddhi)和我慢(Ahamkāra)。
[6] 引自吳學國《奧義書思想研究》第一部第二編第二章《宗教的精神》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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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摘錄
在奧義書中,自我既是精神之內在光明,也是瑜伽行者的修道之火。瑜伽士就是以自我的澄明之光,焚毀世界幻相,燒盡一切精神的覆障,熔鑠所有暗處、無明,最終達到一種大光明的境界。——吳學國 《奧義書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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