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論及商業的『社會責任』,我認為沒有人能超過澀澤榮一。他是明治時代偉大的奠基者之一。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到,經營的本質是『責任』。」這是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在其經典巨著《管理》中對澀澤榮一的評價。
澀澤榮一,日本近代著名實業家,被稱為「日本資本主義之父」。出身埼玉縣的豪農家庭。早年曾參加尊王攘夷活動。1868年創辦日本第一家銀行,1869年到大藏省任職,積極參與貨幣和稅收改革,1873年辭官,任日本第一國立銀行總裁,一生創辦了500多家企業,確立了他在日本實業界的霸主地位。在實業思想上,他把中國的儒家思想與歐美的經濟倫理結合,提出了「義利合一」的經營理念,也就是道德與利益相統一,奠定了日本經營思想的基礎。他不僅是日本人所公認的近代產業先驅,而且是近代日本工商業者的精神領袖。
澀澤榮一是朱熹之後《論語》最重要的闡釋者,一掃宋學之高蹈空疏與漢學之餖飣瑣碎,使孔子思想回歸生活日常,在新時代煥發生機;他主張將《論語》作為經商和立身處世的準繩,打碎了無商不奸、言利即恥的千年道德枷鎖。
《論語與算盤》是澀澤榮一影響最廣的作品,這是他多年以來在學校、慈善機構以及商會、協會所做演講的合集,主題涉及青年立志方法,如何應對逆境,正確的工作態度,保持精神年輕之法,金錢觀,對商業道德教育的關注,對慈善事業和履行社會義務的鼓勵,對教育制度的思考甚至如何盡孝等,包含了他多年的人生經驗和處世智慧。
澀澤榮一認為,傳統觀念總把「義」與「利」對立起來,這從中國古代到西方古代都有種種說法,如中國儒生有「為富不仁」之說,古希臘的亞里斯多德也有「所有的商業皆是罪惡」的論述。這些觀念的形成當然是與一些不法商人的種種不當牟利有關,以至形成「無商不奸」的看法。但是,當把這種觀念絕對化之後,對國家和社會的發展卻產生了極大的害處。因此,他認為自己的工作就是要通過《論語》來提高商人的道德,使商人明曉「取之有道」的道理;同時又要讓其他人知道「求利」其實並不違背「至聖先師」的古訓,盡可以放手追求「陽光下的利益」,而不必以為與道德有虧。他說:「算盤要靠《論語》來撥動;同時《論語》也要靠算盤才能從事真正的致富活動。
以下摘自《論語與算盤》
《論語》與算盤,似遠實近之物
《論語》是孔子的學生們編撰的著作,該書記錄了孔子的言行,對於後世的道德觀念產生了極為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人們即使沒有讀過,也多半聽說過其中的隻言片語。《論語》與算盤本來風馬牛不相及,將兩者相提並論,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但是我始終相信,用算盤經商要依靠《論語》的指引;同時《論語》的思想也要依靠算盤才能創造出真正的財富。因此可以說,《論語》與算盤的關係似遠實近。我年滿七十歲的時候,有位朋友送給我一本畫冊, 其中一頁上畫著《論語》和算盤,另一面畫的是一大一小的禮帽和紅色刀鞘。有一天,學者三島毅先生來我家造訪,看到這幅畫覺得很有意思。他說:我是研究《論語》的人,而你是專攻算盤的人,既然連你這個拿算盤的人都如此認真地讀書,那麼我這個讀《論語》的人也必須研究一下算盤了,你我二人一起努力,讓《論語》與算盤密切地聯繫起來。後來他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論述《論語》與算盤的關係,舉了各種各樣的例子來證明道理、事實和利益必然是一致的。
我一直認為,人必須抱著巨大的欲望,全力謀求利益,才能促進物質文明的發展;那些追求不實際的理論、愛慕虛榮的國民,不可能推動真理的進步。因此我希望,那些在政治界爭權奪利、在軍界專橫跋扈的人都儘量收斂,致力於增強實業界的力量,也就是生產物質財富,如果做不到的話,國家就無法富裕。而說到致富的根源,那就是根據仁義道德的原則,以正確的道理創造財富,唯有如此, 這種富裕才能永遠維持下去。所以我主張,如今最緊要的任務就是將看似毫不相干的《論語》與算盤聯繫起來,讓它們共同發揮作用。
士魂商才
以前,平安時代的菅原道真提出過「和魂漢才」的說法,我認為很有意思,就據此提倡「士魂商才」所謂的和魂漢才,其根基必然是日本人所特有的日本魂。不過由於中國這個國家歷史悠久,文化源遠流長,又出現過孔子、孟子這樣的聖人賢者,在政治、文學及其他方面都領先於日本,所以在這層意義上,日本必須學習古代中國的文化和學問,培養自己的精神文明。中國的古代文化和學術博大精深,著作也不計其數,不過其核心是記載孔子言行的《論語》。另外還有《尚書》、《詩經》、《周禮》、《儀禮》等書籍,記述了大禹、商湯、文王武王以及周公的事跡,相傳這些作品也都是由孔子編定的,因此孔子成了漢學的中心,提到漢學就離不開孔子的學問。《論語》是記載孔子言行的書籍,自然深受菅原道真的喜愛。據說在應神天皇時代,百濟的王仁向朝廷進獻過《論語》和《千字文》,菅原將其抄錄了一遍之後供奉在伊勢神宮,那就是世間現存的菅原版本《論語》。
士魂商才也有著同樣的意義。當然,我們為人處世必須具有武士的精神,然而如果僅有士魂而沒有商才,經濟上無法自立,就容易招致滅亡,因此士魂是離不開商才的。關於士魂的培養,書本上有很多內容可以借鑑,而我覺得,養成士魂的思想底蘊終究還是在於《論語》。至於商才,也可以通過《論語》來充分地培養。或許有人覺得,談論道德的書籍與商才好像沒有關係,但是所謂的商才原本也是以道德為根基的,如果商人背離道德,欺騙、浮華、輕佻,賺取不義之財,那只是玩弄小聰明,絕不是真正的商才。因此我主張商才與道德是不可分割的,應該靠論述道德的《論語》來培養。此外,雖然為人處世之道相當艱難,如果熟讀《論語》,仔細品味其中的內涵,就會領悟到許多人生的至理。所以我畢生都遵從孔子的教誨,把《論語》當作處世的金科玉律,從未離開過案頭。
我國也有許多賢人豪傑,而其中既擅長帶兵打仗、又精通處世之道的,要數德川家康公。正因為他深諳處世之道,才能夠威服眾多英雄豪傑,創下了德川幕府十五代的霸業,讓後人得以在兩百多年間高枕無憂,實在是偉大的人物。這位善於處世的德川家康公,曾經留下過各種各樣的遺訓,比如《神君遺訓》就充分地檢釋了我們的處世之道。我把《神君遺訓》和《論語》對照著閱讀,驚訝地發現有許多相同的觀點,可見大部分的內容都是出自於《論語》。例如《神君遺訓》中說:「人之一生,猶如負重擔而行遠道」,這與《論語·泰伯》中曾子所說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意思一致。
此外,「責己不責人」是化用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的句子;「不及勝於過」與孔子「過猶不及」的教導(《論語·先進》)是一致的;「忍耐為平安長久之本,怒為大敵」,是「克己復禮」(《論語·顏淵》)的意思;「人當有自知之明,如草上之露,重則墜落」,是讓人安分守己。還有「若以不自由為常事,即可知足,心中若生奢望,則回想窮困之時」,「知勝而不知敗,終致其害」等等,在《論語》的各篇中可以找到類似的說法。
由此可見,德川家康公的處世技巧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益於《論語》,從而開創了兩百多年的宏圖霸業。
世人認為,漢學的教育是肯定禪讓討伐,不符合日本的國體,這種說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要看過《論語·八佾》中的一段就可以明白,孔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韶樂描述的是堯舜的事情,堯欣賞舜的賢德,於是讓位給舜,因此歌頌此事的音樂也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界。而武樂描述的是西周武王的事情,雖然武王有賢德,但是他用兵討伐紂王,通過革命奪取了帝位,因此孔子說歌頌武王的音樂沒有達到至善。顯而易見,孔子是不贊成革命的。話說回來,討論一個人物的時候必須考慮到他的時代背景,孔子是兩千多年前的周代人,不能露骨地批評周朝有多麼不好,所以只能用婉轉的表達方式,說盡美而未盡善。遺憾的是,孔子既沒有見過日本,對日本這種萬世一系的國體也一無所知,假如他在現代的日本出生,或者來到日本,耳聞目睹我們萬世一系的國體,將會發出怎樣的讚嘆呢?他肯定會表達更高的讚賞和尊敬,像韶樂那樣的盡善盡美已經不足以形容了。世人談論孔子的學問,必須先認真探究孔子的精神,也就是說,以入木三分的敏銳眼光去考察,否則就有流於皮相的危險。
因此我認為,要學習處世,首先應該熟讀《論語》,才能不誤入歧途。如今隨著社會的進步,有各種新的學說從歐美國家傳入日本,然而在我們看來,這些新的學說實際上大多是老調重彈,是東方人在幾千年前就已經闡述過的內容,只不過表達的方式比較巧妙,或者容易讓人接受而已。歐美諸國的進步日新月異,我們有必要研究那些新事物,但是同時也不可忘記,在東方自古流傳至今的傳統之中, 也有不能拋棄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