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殲八II系列改兩側進氣,機身主結構只改變了29框之前的部分
在十年動蕩期間,瀋陽飛機設計研究所遭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這個當時是中國唯一的飛機設計所,分裂成兩大派和多個所謂戰鬥隊,相互攀咬廝鬥,從靈魂深處挖掘階級敵人。
全所有300多人被立案審查、拘捕、入獄——這意味著每6個瀋陽飛機設計所的職工,至少就有1個被認定為反革命分子。這種爭鬥還株連一些失敗者遠在外地的親屬,千裡之外老父親被打死的、女性家屬被侮辱的不乏其人。王楠壽(黃志千之後實際主持殲八研製的總師、殲9總師)的家門口還被放置了偽裝的爆炸物,導致其幼子終身殘疾。
圖:劉鴻志
當時的所長劉鴻志,被曾經的戰友、同事、朋友們定性為「叛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就差點死在造反派批鬥中;但他畢竟是經歷過肅反、真正經受過殘酷鬥爭的骨幹領導,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很多人並沒有那麼堅強,瀋陽飛機製造廠當時的廠長陸綱,就被迫害到死了;以被囚禁渣滓洞/白公館一年親身經歷為基礎,進行文學藝術加工寫出《紅巖》的作者羅廣斌,就被紅衛兵帶走後5天跳樓自殺。
從1967年開始,他歷經了十幾種刑罰,還被人當成活靶子開槍身中三槍——之後還差點被人故意安排醫院將他截肢。
這些令劉鴻志在回憶錄中感嘆「天理何在?人性何在?」的暴行,到底是什麼樣的動機才能驅使出來,答案或許就在劉鴻志自己回憶被人逼迫自殺時,那些造反派的話語中:
「看你當所長時多麼神奇,你看你現在這個熊樣,還活著幹什麼,還想坐小車?死了這份心吧,沒有你的了!」
根據劉鴻志的回憶錄自述,他在當時遭受的刑罰中,至少有以下幾種:
「加配重思考」——90度彎腰,雙手拿兩個啞鈴。
「鴨子鳧水式思考」——站在凳子上90度彎腰,一腿抬起,兩臂展開。
「獨立思考」——90度彎腰,一隻腳翹起來,三分鐘換一次
圖:「噴氣式」批鬥
燙。夏天在水泥地上赤身罰跪,往頭上身上澆開水。
餵蚊子。圍毆毒打以後,綁在野外的樹上。
火燒。脖子上拴繩子,往後把頭拉起,點報紙燒臉。
餓。吃的擺桌上,只能看,不能吃。
壓槓子。膝蓋頂著牆跪,腿彎壓一根木棍,木棍兩邊站人逼供;有時候還扒光了打,用鋼鞭抽打腳心。
假槍斃。溼布蒙眼,強迫下跪,把槍架在頭上開槍進行恐嚇。
打活靶子。臀部、左腿、左臂,三槍六洞。
逼迫自殺。
劉鴻志在被整的過程中,嘗試過逃跑,也嘗試過緩和造反派的態度,比如他多次以過來人身份規勸造反派:
「工作隊誰沒幹過?」「延安時期搞的肅反審幹我是親自經歷過的,我先審人後挨審,鬧得特務多 如麻」。「我是親身體驗到先整人後挨整的」。「處理人的事情一定要謹慎小心,運動後期要檢查總結教訓的,你們都是幹部,不要走得太遠」。
1969年,由於鬥爭形勢變化,瀋陽飛機設計所中佔據主導地位的派系換了人馬,劉鴻志的命運迎來轉機,並在1973年脫離迫害,恢復了工作。1974年,劉鴻志調離瀋陽飛機設計所。
圖:五七幹校不是單獨的一所學校,而是用於機關幹部勞改的一類場所
劉鴻志在2010年出版的回憶錄中寫到,很多老人都認為十年動蕩之前的幾年是瀋陽飛機設計研究所的黃金時代——對於一個典型的科研單位來說,這種緬懷是非常不健康也不正常的。十年動蕩對瀋陽飛機設計研究所的影響極其深遠,最主要的來自兩個方面:
1、人員的流失。鬥爭得勢者直接把失勢者驅趕出研究所,比如69年大量人員被趕到57幹校或者下放山區農村插隊落戶,70年共計313人被發配到西南三線成立分所——即今日成都飛機設計所的前身。這些流失的人員中,以擅長技術而不精於政治鬥爭的技術骨幹佔了大多數。
2、內耗重重。十年動蕩的鬥爭、特別是任何矛盾和衝突都能上升到你死我活的敵我鬥爭性質的特點,遺留下了普遍和深刻的個人恩怨,也使很多人變成了驚弓之鳥。這使得很多人,即使頭腦中有正確的設計方案和技術措施,也不願輕易將其提出、特別是據理力爭;而這樣的方案,即使提出來了,也很容易遭受各種阻力而難以實施。
甚至不乏這樣的現象:問題出在哪裡,知道。怎麼改,知道。改不改?或是改不了、或是不願改,總之結果就是沒有改。
圖:殲八機翼4梁接頭
殲八的機體壽命問題最為典型。
比如瀋陽飛機設計研究所自己在2008年底發表的論文《淺析殲八飛機機體結構設計的四個問題》,提到機身47框由於把接頭位置設計的較高,使得不可拆卸替換的機翼機身接頭提前破損,導致全機的真實疲勞壽命僅為1500小時。
宣稱的3000小時疲勞壽命結果,是在結構破損、對接頭進行鉸孔(絞去1.6毫米厚度以消除裂紋)、噴丸(表面強化)、使用新襯套的修復工作後才能取得的。按國外標準,這種手段只能用於服役飛機的延壽,絕對禁止在壽命試驗中使用。
圖:機翼機身結合的接頭是飛機結構壽命的關鍵點之一,上圖為F15
這個缺陷的消除方法,論文作者就講述的非常清楚:降低機身47框上的接頭高度,可以根治問題,代價是要多做試驗;或者顛倒機翼4梁接頭的上下耳片,也能有效緩解改善,而且只需要做一次4梁的疲勞壽命試驗就可以了。
但很遺憾,直到殲八系列步入停產的末期,這些措施也從未得到實施。這個設計缺陷從70年代中期就開始折騰,花了很多錢、做了大量的試驗,試圖在不改變原有設計的情況下消除缺陷——但在隨後的40年中,都沒有改變既定的設計,當然也沒有取得任何真正的改善。
最後作者在論文中嘆息「設計結構既定,無力回天。從技術上看,它明顯地屬於一個嚴重設計錯誤,後人應引以為戒」。
後人當引以為戒的歷史教訓,恐怕遠不只是一個具體的結構設計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