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鼠的上海緣
1937年,上海聖瑪莉亞女校校刊《鳳藻》發表了張愛玲的文章《論卡通畫之前途》,她這樣寫道:「卡通畫的事業現在可以算很光明燦爛了。畫片除了配音之外,又加上絢爛的色彩;米老鼠的畫像成為聖誕的商店裡最好的點綴;有許多觀眾上電影院去專為看米老鼠。」在時年17歲的張愛玲看來,米老鼠已經成為了卡通畫最著名的代言人:「卡通畫這名詞,在中國只有十年以下的歷史。但是,大概沒有一個愛看電影的人不知道華德·狄斯耐的《米老鼠》吧?」
1928年11月18日,紐約的殖民大影院上映了《威利號汽船》,這是第一部以米老鼠為主角的有聲動畫片,米老鼠在短短8分鐘的影片中,以自己詼諧幽默的獨特風格一炮走紅,成為風靡美國的銀幕巨星。這一天也被認為是米老鼠的生日。1930年1月13日,迪士尼開始以日報形式正式推出米老鼠卡通連環畫。
《威利號汽船》
最早將米老鼠介紹給國人的是紅極一時的《良友》畫報,1932年1月,《良友》用整版圖片來介紹美國銀幕巨星米老鼠。隨後,《滑稽畫報》和《滑稽世界》兩本連環畫雜誌,開始長年轉載米老鼠系列連環畫。1936年,中華書局編輯、作家鮑維湘根據1935年上映的Mickey's Man Friday改編成長篇故事《米老鼠漂流記》,在《小朋友》雜誌上連載,並由中華書局在當年12月出版單行本。另外,《米老鼠珍珠探案》《米老鼠大鬧馬戲班》等圖書也曾熱銷一時。
魯迅曾在日記裡三次提到米老鼠,他不僅帶兒子海嬰去看米老鼠卡通片,而且還帶著茅盾病懨懨的兒子韋韜,觀賞銀幕上「有聲有色」的米老鼠,成功地幫助韋韜擺脫了疲弱的狀態。林語堂是迪士尼卡通片的大力提倡者,也是米老鼠連環畫的忠實讀者,他曾先後三次以米老鼠為題撰文。在1935年撰寫的《談米老鼠》一文中,林語堂推崇米老鼠的「赤子之心」、幽默態度和正能量。林語堂從「生活的藝術」的角度出發,認為米老鼠能夠向青年人揭示生命的深刻道理,讓青年人少走彎路,他強調:「如果你厭惡米老鼠是真的,不是擺道臭架子,假使你確確已經失了看米老鼠的興趣,請你先救自己,再救中國。」
在張愛玲寫作論述卡通畫文章的1937年的年底,迪士尼第一部動畫長片《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在美國上映了。僅僅半年之後,1938年6月2日,這部影片就登陸上海大戲院和南京大戲院,當時票房非常火爆,到了一票難求的程度,《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也成為年度最賣座的電影之一。麗都大戲院、大上海大戲院、平安大戲院、南京大戲院、辣斐大戲院以總計16萬人次的票房,位居上海各大影戲院的前5位。《白雪公主》在中國的觀眾總數突破了40餘萬人次,電影的票價一度從3元漲到8元,總營收超過700萬元,而當時一個工人的平均月薪僅為14元。
「米老鼠和布魯託一起看《良友》」
最先將米老鼠引進中國的《良友》畫報,同時也開創了蹭米老鼠和迪士尼卡通熱點的先河,那期《良友》畫報展示了「米老鼠和布魯託一起看《良友》」的畫面,用和米老鼠一起自拍的方式進行自我宣傳。1938年聖誕節,《申報》刊載了漫畫《白雪公主的八仙過海》,白雪公主變身為手捧蓮花的何仙姑,與七個小矮人一起「八仙過海」。隨後,米奇坐黃包車,米妮穿旗袍,唐老鴨大鬧火焰山等,紛紛登上了紙媒的版面。借用迪士尼形象的風潮,也蔓延到了電影界,真人版電影《中國白雪公主與七矮人》也出籠了,並且在海報上自稱「中國第一部童話故事影片」。1940年至1941年,作家趙景深先後改編了《米老鼠遊小人國》和《米老鼠救火車》兩個長篇故事;1941年的《健康家庭》雜誌發表了何守文改編的長篇卡通故事《米老鼠滄州奪寶》;1948年《兒童世界》雜誌連載了趙景深兒子趙易林根據卡通影片《幻想曲》改編的《米老鼠與仙帽》;同年,《兒童世界》還連載了邢舜田執筆的連環畫《米老鼠遊上海》。
白雪何仙姑和她的朋友們
米老鼠遊上海
「山寨米老鼠」引領的迪士尼卡通風潮溢出紙媒的傳播空間後,延伸成了白雪公主床單、果盤、香菸、香料等,在這些蹭熱點的暢銷「周邊產品」中,「ABC米老鼠奶糖」無疑是最吸引眼球的。和米老鼠卡通電影一樣,熱銷的米老鼠奶糖成了有錢人品嘗的消閒佳品,成為國內最暢銷的奶糖。抗戰時期生產領域和經濟活動出現了全面停滯或倒退,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進口食品的貨源也中斷了。上海憑藉良好的經濟基礎和人財物各方面的優勢,進口替代型的小型糖果、餅乾、麵包、乳品、香精等食品廠紛紛崛起,在生產上出現了「畸形」繁榮,「ABC米老鼠奶糖」趁勢而起,成為了民族食品工業的標誌性產品。
ABC米老鼠
民國時期上海的糖果行業
喜甜厭苦是靈長類動物的普遍口味,這是演化的結果。甜味植物富含熱量,苦味植物大多有毒,久而久之,對甜味的追求成為本能,人類亦如此。糖果的發展歷史可追溯到3500年前,公元前1500年,埃及人發明了多種糖果,16世紀歐洲人發現可可,但是到300年後的19世紀,可可才變成了巧克力。19世紀後半期,隨著英國工業革命走向深入,糖果生產工藝也最終成型了,用一口鍋熬糖生產的簡單操作在20世紀初完全被工業化生產取代了。糖果逐漸成為了重要的日常消費品,被列為給人帶來愉悅的五大食品之一,成為了世界零售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
漢代古書上出現的「飴」字,代表了中國人對於糖的早期認知。當小麥受潮發芽後,農民不捨得丟棄,就拿來加水煮著吃,結果發現,湯汁竟格外甘甜,於是,他們開始有意識地讓麥子發芽,煮熟後濾掉渣滓,通過曝曬或者熬煮的方法獲得糖,從此,飴誕生了。山東的高粱飴,就是這種製糖法的「活化石」,高粱飴口感彈、韌、柔,是世界上最早的軟糖之一。我國早期的糖果大部分是沒有外包裝的裸糖。上海開埠以後,到19世紀80年代,帶有漂亮糖果紙包裝的西式糖果才逐漸登陸中國。民國時期的食品加工業,受西方的影響,也逐漸擺脫了中國式的、傳統的、以家庭為單位的、作坊式的手工業生產。食品加工業的分工細化和生產的機械化,使得生產規模不斷擴大,催生了一批具有工業化能力的食品加工工廠。上海成為了中國糖果行業的發祥地,據不完全統計,民國時期上海已有200多家糖果廠。
魯迅和蘇曼殊都是文人中的糖果愛好者。魯迅喜歡吃柿霜糖和摩爾登糖,柿霜糖是河南特產,由柿餅的提取物生產而成,性涼而細膩,更接近中國傳統的飴的製糖工藝。摩爾登糖是裝在扁圓的玻璃瓶裡的西式裸糖,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也喜歡吃摩爾登糖。魯迅在廈門的時候,因為飲食不合胃口,常用糖果來調劑口味,後來在寫作或閒暇時也時常吃糖果,常常一開吃就停不下來。如果說魯迅是糖果熱忱的愛好者,那麼蘇曼殊就是糖果瘋狂的愛好者,除了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以外,蘇曼殊還有「糖僧」的雅號。蘇曼殊同樣喜歡摩爾登糖,最多的時候一天吃掉過三瓶。據說《太平洋報》總編葉楚傖多次向他求畫無果,最後只好用摩爾登糖引誘蘇曼殊,才得到了《汾堤吊夢圖》。因為愛吃糖,魯迅和蘇曼殊都付出了代價,魯迅一直被牙痛困擾,後來換上了全口假牙。蘇曼殊因為吃糖蛀牙,不得已裝上金牙,但他依然痴心不改,甚至在沒錢買糖的時候,敲掉了金牙換糖吃。蘇曼殊因為飲食無度患上了腸胃病,不幸英年早逝,他去世以後,醫生竟在他的枕頭下搜出了不少糖果紙。
糖果紙的出現,意味著從裸糖到帶有包裝的糖果的飛躍,其背後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形式上的簡單變化,從而帶來食品消費升級的重大機遇。上海糖果生產中的佼佼者「ABC米老鼠奶糖」,是上海商人馮伯鏞根據英國奶糖進行仿製的產品,不過躍然糖果紙上的卻是美國的米老鼠。從裸糖發展到帶有包裝的糖果,使得糖果在日常消費、儲存中變得更加衛生,解決了魯迅因為螞蟻爬進糖果碗裡而產生的苦惱。民國時期食品衛生、食品營養和科學飲食的觀念,正是由糖果紙包裝之類的食品消費細節開啟的。從裸糖發展到帶有包裝的糖果,使得糖果成為了方便攜帶的休閒食品,可自用也可分享,隨時隨地可以享用,非常便利,因而格外收到青睞。從裸糖發展到帶有包裝的糖果,也使得對於包裝的審美成為了食品消費的重要組成部分,西洋畫的透視方法、華麗的美術字和醒目的配色等西式元素等,增加了糖果的魅力。造型精美、高檔大方、潔淨典雅、衛生安全的理念,也成為了糖果紙設計追求的境界。
米老鼠與大白兔的前世今生
馮伯鏞創立了上海愛皮西(ABC)糖果廠,他很欣賞英國生產的鳥結糖,但是一小包鳥結糖需要半塊大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也只有四五個大洋,進口糖只能是富人的消費品。馮伯鏞看到了進口替代的商機,1943年他請來製糖高手劉義清進行仿製,令馮伯鏞大喜過望的是,劉義清不走「山寨」模仿路,沒有簡單執行破解英國奶糖配方的指令,而是選用當時比較稀有、珍貴的液體葡萄糖、奶粉、煉乳等材料反覆研製配比,通過創新研發出與鳥結糖完全不同的奶糖。這款奶糖新品比鳥結糖奶香更濃,咬勁更韌,又不黏牙,更符合中國人的口味。馮伯鏞邀請一位白俄設計師為新款奶糖設計包裝,設計師借用了紅極一時的迪士尼卡通形象,創作出了紅色米老鼠的包裝圖案。這款「ABC米老鼠糖」新品,因為口味獨特、設計時尚、營銷適度、價格相對低廉,很快就風行上海灘,成為當時最暢銷的奶糖。
也許是糖果天生具有兒童緣的原因,迪士尼的卡通形象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當時糖果行業的重要角色,上海天明糖果廠也出品過「米老鼠糖」和「椰子米老鼠」糖,上海麥唐納糖果廠也出品過「米老鼠糖」,還配上了很接地氣的圖案設計,米老鼠玩起了上海兒童滾鐵圈的街頭遊戲,上海麥唐納糖果廠後來還推出過「唐老鴨」糖。
益民米老鼠
可可米老鼠
米老鼠滾鐵圈
1954年上海愛皮西糖果廠改名為上海愛民糖果餅乾廠,因為老鼠屬於四害之列,「米老鼠」卡通形象又來自美帝國主義,再加上米老鼠商標1955年已被美國迪士尼公司註冊,米老鼠奶糖最終棄用了米老鼠的外觀包裝,這一舉措對愛民廠的奶糖生產帶來的災難性後果是出乎意料的。奶糖先是換了「三喜」的新包裝,但是銷量竟一落千丈,後來又經歷了「無商標、無廠名」的奶糖生產期,還借用過「光明牌」商標,但這些努力都以慘敗而告終。奶糖包裝形象對於商品銷售的巨大促進作用,讓上海愛民廠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直到1959年,米老鼠奶糖的生產才迎來了轉機,上海食品工業公司科技科美工姜愛周設計了「大白兔」包裝,首批「大白兔」奶糖一經面世就一炮打響,可愛的大白兔成功取代了米老鼠,奪回了曾經丟失的糖果市場。在新包裝上線的同時,奶糖的配方也進行了調整,在國慶十周年之際,大白兔奶糖作為國慶獻禮產品重裝上市,更是火遍了大江南北,當時南京路食品一店、淮海路食品二店門前買大白兔奶糖的顧客常常大排長龍。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大白兔奶糖更被看成了替代牛奶的營養佳品,大白兔奶糖也被當成了上海的一張名片。餘華的小說《兄弟》中,宋鋼和李光頭兩兄弟,就是從一把大白兔奶糖開始相識的,他們在睡覺時也捧著殘留奶香的大白兔糖紙。電影《山楂樹之戀》中的男主角孫建新第一次遇到靜秋,從口袋內掏出的也是一粒大白兔奶糖。大白兔奶糖後來還成為了饋贈美國總統尼克森和蘇聯領導人的國禮。
「不是小孩就不能吃糖?」
1976年上海愛民糖果廠併入冠生園總廠,大白兔牌奶糖的產量也從日產1噸增加到日產4噸以上。1983年廣州的一家小糖果廠到上海冠生園取經,學會了生產奶糖的技術,並註冊了牽著三個洋泡泡的「米老鼠奶糖」商標,這直接導致了兩年後上海冠生園註冊「米老鼠奶糖」商標的失敗,這個商標後來被迪士尼總部以4萬美金的價格買斷了,上海冠生園也就無緣中國米老鼠奶糖了。在上海迪士尼樂園的興建計劃被提上議事日程的背景下,迪士尼公司又主動找到上海冠生園,希望授權上海冠生園使用米老鼠商標進行奶糖生產,而迪士尼公司則收取8%利潤的商標特許使用費,也許是價格沒談攏,也許是奶糖生產已經因時代變遷不再那麼紅火了,上海冠生園最終還是堅持單品牌的大白兔奶糖生產,米老鼠終究沒有在奶糖裡再續上海緣。
米老鼠的誕生,為大蕭條時期的美國人帶來難得的歡樂,而米老鼠來到中國的時候,恰逢抗戰爆發,同樣也成為了危難時期人們的一種心理慰籍。在迪士尼的卡通世界裡,米老鼠與兔子其實有著一段前生今世的因緣。在1928年米老鼠誕生之前,迪士尼曾經創作過一隻叫奧斯瓦爾德的長耳朵卡通兔形象,這隻兔子當時非常受歡迎。說來雖然有點奇怪,但這隻兔子的確是後來的米老鼠的原型。迪士尼的設計師們把這隻兔子的耳朵變圓,在它的短褲加上紐扣,讓大腳穿上鞋子,雙手戴上手套,再加上一條可愛的尾巴,就成了大家耳熟能詳的米老鼠卡通形象了,華特·迪士尼的太太給它起了個「Mickey Mouse」(米奇老鼠)的響亮名字。當迪士尼卡通形象遇到風雨飄搖年代之中的上海,這種異域文化與時代的碰撞顯得更加激烈,它不可阻擋地引發了近代上海文化的新潮流,深深地印入到上海的文化記憶中;與此同時,它也開啟了自己的本土化敘事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