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耕
攝影 :王景和
2020,鼠年初始,一種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從武漢華南海鮮市場詭異出現,從其廣為流傳的一個「大眾畜牧餐廳菜單」可知,這個名義叫「海鮮」、實際有「野味」經營的市場,幾位發病者主要是野味經營者。這與2003年肇始於廣東野味從業者的 「SARS」病毒傳播,如出一轍,都是因為從事野味經營.
當年的「非典」過後,吃野味行為稍微有所收斂,不久又故態復萌,好了傷疤忘了疼。所以,我乾脆把這類傳染病稱為「野味病毒」,以便引起大家的足夠重視。大疫當前,舉世驚愕,戰戰兢兢,閉門思過,這種影響巨大的災難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會再次發生?事出有因啊!
有人把肇事者歸咎於遷怒於野生動物,認為是它們把病毒帶給了我們,甚至欲除之而後快,而不去檢點自身。
殊不知,這是嫁禍於人甚至恩將仇報的想法。野生動物作為自然疫源地,病毒病菌寄生蟲的宿主,始終在代人受過,捕捉、運輸、飼養、屠宰等行為和破壞自然棲息地,才給寄生於野生動物身上的病毒帶來了跨越物種傳播的機會。猴痘、愛滋病、伊波拉病毒、乃至這次,無不如此。
痛定思痛,野生動物何罪之有呢?
本人與野生動物即便是相伴幾十載,從靈長類、鹿類到鳥類,養育保育,守護呵護,也沒有染上任何疾病。不是野生動物有問題,而是你與之相處的方式、對待動物的態度出了問題。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對別人的態度,決定了別人對你的態度,包括你對別的物種的態度。看看這座「海鮮市場」的景象,簡直是人間地獄,或身陷囹圄,或屍骨堆積,或血肉模糊,或血水汙穢,或哀鴻遍野,或挑筋剔骨,或生靈倒懸,或命垂一線,慘不忍睹,謀財害命,口腹貪慾,積惡成冤,奢侈消費,甚囂塵上。
這與毫無憐憫之心,荼毒血肉靈性,以及市場監管不力不無關係。但這些還只是表象,更深層面是非法野生動物市場和野味貿易有無存在的必要性?
有人辯解,一些人賴此為生,不讓他們經營野味,這些從業者會失業,這與當年取締妓院,有人提出怕她們會因此失去生計一樣。這些人同樣需要「從良」!更何況,即便作為一種產業,野味市場、野生動物貿易佔國民經濟的比例有多大?
即便像有人說的年產值幾百億,又怎能彌補這一再引發大疫造成的國計民生損失、特別是眾多性命的痛失?讓全社會為一個有毀國家形象、有悖生態文明、甚至就不該放縱發展的行業來買單,豈不是買櫝還珠、因小失大。
攝影:肖輝躍
好在希望總比失望多,2020年2月3日,中央做出一項英明決定「加強市場監管,堅決取締和嚴厲打擊非法野生動物市場和貿易,從源頭上控制重大公共衛生風險」。本來,出於生態權利保護,野生動物的合法經營與可持續利用,是正常現象,也是國際慣例,且不說真正的野生動物的科學狩獵與管理,只說人工繁育野生動物,其人工繁育的供給必須能替代野外來源的供給;其人工種群的維持,不能依賴野外種群來補充;其人工飼養場所更不能成為欺騙法律去野外捕捉的幌子,不能打著人工繁育之名,行野外捕捉之實。
我本人已經幾十年都不吃鳥獸之肉了,但芸芸大眾還是要吃動物肉,要消費動物產品,如何做到合理合法呢?簡單說,利用馴化的,保護野生的。
這兩天,在一個有關動物的業內群裡,兩人吵了起來,因為一位主張取締野生動物產業,一位堅持說從事的是合理合法的野生動物產業。
近年來我發現,因為概念的混亂,導致理念與觀點的混亂,保護派與利用派雙方動輒打亂仗,東拉牛西扯猴,你說東他說西,各持己見,最後也許還會因名頭大,暫且佔了上風。
2016年3月18日我在全國人大參加了一個「野生動物保護法」的修訂草案座談會,與會者不乏高級知識分子,從院士、官員、研究員到教授。可惜,有位中藥界的院士大嘴一張,說什麼綠孔雀繁殖了成千數萬。我提醒,能大量繁殖的不是綠孔雀,是藍孔雀。他卻說,既然藍的能繁殖,綠的也一樣,梅花鹿能繁殖,其他鹿也一樣,外國能有馬戲,中國何必反對,古人能用動物入藥,今人有何不能?
攝影:楊玉和
歪理一套一套的,顯然他是野保方面的外行。可惜由於他是院士,一言九鼎,果然最後保護法的修訂,狠狠地照顧了一下利用派。還有一次在CCTV做動物保護與利用主題的節目,一位清華教授說「什麼保護什麼就少,你看熊貓丹頂鶴白鰭豚,越保越少;什麼利用什麼就多,你看雞鴨豬狗,越吃越多……」
聞聽此言似乎在理,在場的學生(估計是他的學生?)竟為他鼓掌。你怎麼看?
攝影:趙鍔
事實上他偷換了一個概念,就是野生與馴化。一般學生們哪分得清何為野生動物,何為馴化動物。哪個該保護,哪個可利用?哪個該用、能用?哪個不該用、不能用?
請參考我有關馴化動物的介紹(見附)。馴化歷史艱辛而漫長,馴化動物的消費,完全可以滿足我們的蛋白需求,2019年中國人均消費肉類62公斤,都是馴化動物,而非野味。
回到眼前,我們亟待釐清馴化與野生的差別,既然中央出臺「堅決取締和嚴厲打擊非法野生動物市場和貿易」,何為野生動物?
野生動物就是沒有被馴化且生活在自然界的動物,你飼養場的動物,就不要動輒打著野生動物旗號來吸引眼球、招攬生意,飼養場的馴化或半馴化動物,應列為特種動物養殖、特種動物性質上要納入農業畜牧業管理,而與需要保護的野生動物管理相剝離,肩負生態保護重任的國家林草局和國家公園管理局,不應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參與野味經營性質的產業審批,而是做更重要更廣泛的保護工作。
疫情來臨,2020年1月26日市場監管總局、農業農村部、國家林草局,三個部委及時採取措施,發布公告:全國禁止野生動物貿易。這是好事,是個開端,但願對野生動物的這種全面保護不僅僅限於公告發布之日至疫情解除期間,但願野生動物保護法的範圍不僅涉及重點,也蔭澤一般。何出此言呢?
目前,野生動物保護法涉及到的動物只是三部分:
國家重點保護動物名錄、
地方重點保護動物名錄、
三有(簡單說有生態價值、科學價值、社會文化價值)動物名錄。
這次疫情再次提醒我們,只有多樣性,才有穩定性,野生動物保護,不僅有生態價值,更作為生態安全的一部分,須從衛生健康公共安全考慮,吃野味出問題。人畜共患病六十多種,不是你以為的高溫蒸煮就能了事的,傳染的風險貫穿於捕、運、養、存、售、殺、戲耍等全過程。
野味市場,漏洞很多,風險很大。不吃野味,應包括的範圍很廣,重點保護動物,絕對不能吃!這條紅線絕對不能踩!那蝙蝠、刺蝟、旱獺、麻雀……所有非人工飼養的一般動物呢,從這次嚴重的公共衛生事件可知,同樣不能進去野味菜單,畢竟,不是只吃重點保護動物才會帶來疫病。附:
攝影:楊玉和
馴化動物簡介人類生存在地球上已逾百萬年,但大部分時段是採集、小部分時段才開始狩獵,乃至定居下來的農牧,已經是很晚的事情了,馴化動物的歷史大約開始於公元前8000年。起初,早期人類對羊、對狗進行馴化,直到公元前2500年對駱駝的馴化止,一萬多年的時光裡,人類對148種包括非洲象在內的陸生動物進行過馴化嘗試,雖然候補者眾多,但通過實驗的大型獸類僅僅20幾種,全部加起來也就60種馴化動物,其他一多半都不合格,無奈地落選了,註定野生,桀驁不馴,人類在世界各地馴成的動物屈指可數。
可馴的動物幾乎大多已被馴,不可馴的,我們再有想法,再有欲望,也是枉然。從你熟悉的麻雀喜鵲寧可寄居你的屋簷,卻絕不讓你囚於樊籠,鴛鴦斑馬縱然美麗,卻從不低下高貴的頭去任你役使。「可馴化的都被馴化了,不可馴的動物各有各的不可馴的理由」。
那麼,不可馴的理由究竟何在呢?人類馴化的對象當然是來自大自然,都是野生的動植物,在不斷把野生的馴成家養的過程中,走上了從採集、狩獵,向農牧業生產的進化之路,但是,向自然的索取並非為所欲為,對動物馴化的腳步也不完全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別以為你馴化了歐洲野馬也能馴化亞洲野馬;馴化了藍孔雀還能馴化綠孔雀;馴化了馴鹿還想馴化麋鹿……根本沒門!近幾百年來,馴化的進程顯然慢了下來。
在我們對地球的自然資源特別是能源的開發力度與日俱增的同時,可馴化的對象、可馴動物的種類愈加有限,為什麼?
1、 飼料或日糧的供應:
飼養動物都講究效率即成本核算,按食物生物量的轉化率來計,最低也在十分之一,即100公斤的食肉動物需要有1000公斤的食草動物供養,而這1000公斤的食草動物,又需要10000公斤的穀物來餵養,這才符合生態學上的林格曼定律。那些吃的太多的、挑嘴的、偏食的就不合格,如樹袋熊,人見人愛,為什麼我們不能大肆繁衍普及飼養呢,就是因為它們的食物很偏,只能靠桉葉為生,甚至幾種桉葉過活,故而不能納入馴化之列;穿山甲,以蟻類為食,你哪弄那麼多螞蟻去?一句話「餵不起」。
2、 生長速度:
馴化動物必須具備生長迅速的特質,「肉料比」適當,短時間見效。大猩猩是渾身肉呼呼的,可它的一身肉需要15年才長成,儘管它們是素食,只吃植物,可有誰有耐心餵上15年去吃它們的肉呢;娃娃魚的生長期很慢,從小到大幾十年才長成,誰等得及,一句話「耗不起」。
3、 繁殖條件:
有些動物在圈養條件下難於繁殖,如大熊貓、獵豹,都是野外幾雄追一雌,漫山或遍野,幾天下來,才達到發情交配的程度,彈丸之地的樊籠豈能滿足;麋鹿需要溼地環境才能成活的很好,這種大種群、大空間的條件,它有可能成為苑囿動物、莊園動物,卻不能馴化為圈舍動物、農家動物,一句話「養不起」。
4、 兇險的個性:
大型獸類能傷人甚至吃人,熊儘管能吃素,飼養成本不高,長的也不慢,但成年的熊力大性兇,無人可以抵擋,氣急敗壞的取膽者只得將其囚入鐵籠;斑馬也曾被納入馴化視野,套上韁繩拉車,但被斑馬咬傷的飼養員比老虎傷的還多,而且咬住你的手指就不鬆口,誰還膽敢馴它呢,一句話「惹不起」。
5、 容易受驚:
有些野生動物高度的神經質,對外界刺激極度敏感,這是它們在野外養成的求生本能,但是,人工條件下,本性難移,一遇驚嚇動輒橫衝直撞,如一些羚羊,一些鳥類,寧可撞死也不屈服,中國重引入拯救的三項保護動物之一的賽加羚羊就是這樣,我曾作為飼養員,眼看著一隻只的撞死,就是不讓人接近,你探頭探腦的都不行,一句話「傷不起」。
可見,對各種動物的馴化,要克服的障礙很多,成功者寥寥,不像對植物馴化那麼坦然,那麼相對順手一些,所以兩個世紀以來,歐美的植物採集探險家——「植物獵人」蜂擁而來採集中國的植物,包括杜鵑、獼猴桃等等。出於各種需要,人類馴化了一些動物,從野生變成了家養,從此人類生活發生了質的變化,所謂「動物改變了人類世界」,以馬為核心的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以牛為核心的農耕民族則蓄養各種動物。動物的肉、蛋、奶、皮、毛、絲……為人類提供了其生存所需的蛋白質,各種營養及禦寒材料。一些動物還為人類提供了維持生存所需的植物生產,包括不可或缺的傳粉、傳播種子、控制害蟲等作用。
一萬年以來,人類已使一些原來野生的動物喪失了其懼人天性,從狗開始,也有認為從羊開始,我們已成功地馴化了約60種動物。家雞的祖先源於中國南部、印度北部的原雞;家兔源於野生的歐洲穴兔;家鴨多源於綠頭鴨;狗、馬、羊、駝、水牛、鴨鵝來自亞洲;牛、豬、兔來自歐洲;貓、驢、珠雞來自非洲;駝羊、番鴨、豚鼠、火雞來自南美……
文明進程與家禽家畜的飼養馴化如影隨形,馴養了4000多年的鴿子使鴻雁傳書的浪漫成為實際;蜂的馴化則讓人類嘗到了天賜的甜蜜;海狸、水貂、狐狸等毛皮獸的飼養為婦人提供了華麗的裘皮;馴鹿馴鹿,顧名思義,這是一種被馴化了的鹿,也是鹿科動物中唯一真正被馴化了的鹿。
關於作者
北京麋鹿生態中心暨北京生物多樣性保護中心研究員,北京市科學技術研究院科協副主席。曾獲全國科普先進工作者、出版著述20餘部並多次獲獎,被中國科普作協評為「有突出貢獻科普作家」,2019年獲北京市政府頒發「北京榜樣」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