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出身浙江餘姚書香世家,王羲之是其先祖,從小以讀書成聖賢為第一等事,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大志向已定,便尋光明大道。如果按尋常之路,王陽明又怎能超凡入聖?怎能完成第一等事業?充其量是個庸常而不庸俗的儒生罷了。
王陽明18 歲拜婁諒為師,攻讀程朱理學,學格物窮理之法。朱子認為一草一木都包含至理,王陽明格竹七日,格出一場大病,「聖人可學」的一片光明化為夢幻泡影。轉而泛濫於詞章,雖說文學造詣大有提高,但漸感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聖道」,慨嘆「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由於用功過勤,積勞成疾,得了肺病,這也埋下了英年早逝的病根。
27 歲再讀朱子之書,深諳循序漸進之法,發現「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苦思既久,又舊病復發,只得休養。既而求助於佛老,欲醫治肉體之病痛,又解精神生命之歸宿。道教的養生導引、佛教的深山禪修,雖讓病情有所好轉,但出世出家的修煉,還是抵不過他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情懷,31 歲又決裂佛道二教,直至34 歲在北京遇見心學家湛若水,兩人一見定交,共倡儒學。
王陽明為學三變,如身處暗室。精神的出口在哪?濟世的光明在哪?
三變為學消耗了有限的生命,病痛又一步步吞噬他的生命,尋找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王陽明卻始終不見光明,陪伴他的,除了苦悶彷徨,就是累累痛傷。從31 歲開始,先後13 次上疏請求準予回家養病。一位長期的生理病人,欲醫治天下的心理病人。王陽明初心未泯,確實「病」得不輕。
好在「先立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王陽明尋他千百度,堅信定在燈火闌珊處。三變之苦,終換來歸本儒學,走上內聖外王的光明之道。
天,終降大任於斯人乎?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8 年),37 歲的王陽明因仗義執言,得罪權臣劉瑾,被下詔入獄,廷杖四十,氣絕復甦,謫為貴州龍場驛丞。繼而託言投江,躲過劉瑾追殺。而貴州時乃瘴癘之鄉,言語不通,生活無著,也像韓愈被貶嶺南那樣,有「好收吾骨瘴江邊」的必死之心,以至做好石棺,「吾惟俟命而已」。
命運至此,我們真的再難以苛求王陽明有聖人氣象。飄搖的生命,如將殘油燈,哪怕一絲弱風,都可能收回最後一縷光亮。
那天半夜,出奇的靜,唯有心與月的對話。就如張若虛筆下的春江花月夜,不僅是美學意義的存在,更是生命意境的覺醒。成聖之心有之,求聖之路無門,生死之際,長期困擾王陽明心靈的精神歸宿問題如火山噴發:
「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生命的吶喊,一時充塞宇宙,天地仿佛有了回音:
聖人之道,吾心自足,不假外求。
吾心即是悟,我思故我在,悟見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王陽明終於悟出「心即理,心明即是天理」,以至胸中充滿光明。
人生之難,不是看不清外界,而是識不了自我。再多的看見、聽見、遇見,都抵不過覺悟後的自見。發明本心,即得聖人之心,王陽明於是當下得道。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修文縣城東北有陽明文化園,「知行合一」的門樓後面,氣霧繚繞,王陽明眺望西南的塑像仿遊仙境。茂林深處,龍岡隱臥。當年彝苗民眾為王陽明建何陋軒,令人想起劉禹錫的「唯吾德馨,何陋之有」。旁邊的陽明洞,深4 米,左側有2 米寬、1.6 米高的小石窟,即是王陽明當年的棲身之所。在生活無著的情況下,在陰溼幽暗的巖洞裡,區區石床,竟成了王陽明心學的溫床。
心定,哪裡都是道場;心不定,再多道場都是雲煙。王陽明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終於迎來人生的重大轉折。從孟子「萬物皆備於我」,到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再到王陽明的「心即理」,自我意識覺醒之時,即得安身立命之所。中華文明的發展,需要一群富於獨立思考精神的偉人接力,「燭照萬古長夜」。
天,終降大任於斯人也。
出陽明洞,拾級而上便是龍岡書院——王陽明心學的第一個舞臺,也是良知之源。龍場悟道,覺醒自我後,王陽明便不知疲倦地「講學化夷」,當時士人諸生鹹集,聚觀如堵。
王陽明學術精進,亦有三變:
50 歲前,提倡心即理、知行合一,注重靜處體悟。「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即知即行,知行同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然知與行的脫節,導致書讀不少,但運用太少;期望太高,但喚醒太少;說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如如不動」。當下格物之功,需要明悟核心價值,擼起袖子幹。
50 歲後,王陽明則專主致良知,要求動靜結合,在「事上磨鍊」。朱熹的格物致知,是即物窮理,由枝葉到根本;王陽明致良知教,是培其根本,而達枝葉。教育以育人為本,育人以德為本,根本意義在於喚醒良知。良知人人皆有,而非聖人專利。助人超度,不如激其自悟,自悟得法,當下得道。
晚年天泉證道,王陽明提出了有名的「四句教」: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修行在於修心,良知先天有,常為習俗染,如塵埃惹身,良知自能辨別,而致的功夫在於擴充善念,去惡為善。心如明鏡臺,何處惹塵埃?人的一生,不是追求外在擁有多少,而是心塵拂拭多少,拂拭得一番,即得一番清明,達到致良知的境界。
王陽明術業三變,悟道而創心學體系,悟心即是理,論知行合一,揭致良知教,倡萬物一體之仁,證四句教法,將心學智慧濃縮於《傳習錄》《大學問》等代表作中。知行合一,事功可稱。心學用於政務,王陽明都從開導人心入手,以求逐步實現政通人和;心學用於軍事,面對叛亂紛起,認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用兵伐謀,攻心為上,改徵討為招撫,於是四方安定。在哲學思想成熟的人生最後階段,王陽明成為了明朝的專業「滅火隊長」。他終成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人物,在明代皆居絕頂。
王陽明前三變為學,是因為自身思想的束縛,找不到人生的價值所在;後三變為學,是不斷打破封建思想的束縛,喚醒人的主體性,行內聖外王之道。他弟子上千,在明代中期以後,開啟影響數百年的王門學派。《明史·儒林傳》說:「嘉隆之後,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
嘉靖七年(1529 ),57 歲的王陽明病逝於平叛歸舟,臨終之際,弟子問有何遺言,他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說完瞑目而逝。從龍場悟道,到天泉證道,直到臨終「亦復何言」,他為何把人生看得如此通透?又為何能成為三不朽人物?
實乃在為聖之志引領下,他打通名利,打通生死,打通古今,打通文武,打通儒釋道,打通文史哲,集心學之大成。
山為仁者,守著龍岡這方精神聖域,陽明去矣,守仁常存。龍岡山上一輪月,仰見良知千古光。
我們把目光再投向萬裡長江,只見長江後浪推前浪。從儒學創始,到經學理學,再到心學,王陽明以「反傳統」的姿態站在時代的浪尖上,享受著人生至樂境界——吾心光明。
我們把目光再投向金山蔽月山房,當年諸客在驚奇之時,以此考小王陽明,又是脫口而出:
山近月遠覺月小,
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還見山小月更闊。
從大如拳的一點金山,到大如天的一雙慧眼,仿佛就是王陽明的人生軌跡。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萬物一體,此心光明的王陽明,世間一切已無法遮其視野,塵埃盡拭。而今我們追尋王陽明聖跡,在陽明洞天,在龍岡書院,在金山湖畔,入光明境,夫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