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為戒了酒肉的小河變沒勁了,他做了一年的新唱片《迴響》像遊戲一樣好玩。
國內音樂人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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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介紹第一段,小河寫小時候玩過的一種叫「琉璃嗝夯」的樂器,「玻璃製品,嗩吶的樣子,喇叭口由極其薄的玻璃閉封住的」。一吸一吹,玻璃面就會一凹一凸,發出嗝、夯、嗝、夯的聲響。他們發明出用手、腋、膕窩等部位演奏的技巧,「所以願意稱之為樂器」。
一個簡單的東西衍生出很多玩法,這是好玩。反過來若很多東西指向同一種玩法,就很無聊。
這張唱片10首歌,全是古老的禪詩和偈誦,最遠可抵2400年前。這意味著歌詞沒有廢話,鮮有俚俗,幾無故事,人物寥落且可能只是隱喻,只有寶石原本的樣子。寶石能反射出多少種光?
小河自己念誦過很多很多遍之後,先是旋律自然地降落到這些禪詩和偈誦上。唱片的唱奏編錄混由他的一人作坊打磨出來,「審美與能力的平衡最可貴」,草鞋穿在赤腳上。
這一部分的創作是純個人的,但小河沒有止步。他把古人與他共情的東西,又送還到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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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只是嵌在一個計劃裡的切片。完整的計劃包括很多次的「迴響行動」,由小河帶領聽友們一起錄製歌曲,短則4小時多至一兩天,其間產生數量眾多的「手工唱片」留在參與者的手裡。參與者不止是小河的歌迷,文藝男女們。選在MV裡的反而是較年長的村民,唱歌時表情認真。說明了這些歌絕對不難唱,它們能誦就能吟,好像潛藏在記憶裡的老祖母歌謠。
小河把「我」變透了,才能有迴響。「我的創作跟所有我的聽都有關,包括那些我並不喜歡的,被動與不經意間聽到的。有段時間,我認為這世上根本沒有百分之百的原創。迴響這個詞,我中意了很久,因為它很接近無法言說的『現實的樣子』。」
但小河不是肩負「傳道者」的重任去做這件事的,他也不是為了求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只是實踐「音樂行為」本身。這樣的解釋聽起來非常「玄學」,這樣想吧,一群人一起唱歌,每一遍都不一樣,是不是會比較開心?
和傳統唱片一起誕生的還有一張多媒體唱片,由內耳團隊、六位動畫師藝術家和小河一起完成。視頻版本的音頻目前控制在48khz(採樣率)16bit(量化精度),比CD的音質還要好一點。
內耳的兩位合伙人之一、藝術家陳友桐想用這個項目,試著「恢復音樂更多層面的表達本能,把『聽』從一百年的唱片工業通過其利於買賣的傳播技術及載體將其逼入的單一境地中解放出來。」
和尚念經都聽過嗎?回想起來的時候,會有畫面一起出現吧。一群和尚繞殿而行,唱經聲非常好聽。很多中國人童年的記憶裡都有這幅聲畫,還有鑽進鼻子裡的佛前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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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內耳」微信公眾號的埠進入後,「猴河」赤條條在等你。要聽完第一首歌,才會出現收費窗口。一旦決定購買多媒體唱片,必須依序聽完一首歌方能進入下一首。全部聽完系統解鎖,這時才能自由重聽任一歌曲。
技術可以提供便利,也能防止過度便利。這張多媒體唱片不僅進入的埠封閉(未在各流媒體平臺上架也幾乎沒有宣傳),操作界面亦封閉。系統以不「方便」的形式敦促你不要浪費銀子,不可以耳機一塞不看屏幕僅順序播放;你要點開一首歌看完MV,退出,才能進入下一首。
動畫形式包括水墨和定格動畫,有簡單的線條流變,也有啟智學校學生們的畫作拼貼。藝術家們在完成命題作文的同時亦對小河產生影響,七八個月的時間裡他的音樂隨著畫面的生成也在變化。
最後一首《四個老婆》本來是動畫師齊樂的展覽作品,當時的配樂是小河。兩位創作者的身份互換後,通過增補鏡頭、重新剪輯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內耳」一直是個神奇的平臺,他們的內耳音樂節反「節」,首張多媒體唱片反「反智」。還好像錢從來不是一回事。《迴響》的製作一定很貴,但多媒體唱片才賣35塊。陳友桐講,「收益的問題不是最主要,甚至在系統設計上我們會有意弱化收益概念」,直接刷掉一批界面操作能力不佳或者不喜歡的人。
「目前發布的是《迴響》1.0版本,2.0會考慮增加觸屏過程的動畫交互和完善更多相關《迴響》的內容版塊。」
但願他們能一直這樣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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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系」已經變成很可嘲笑的概念。大家眾志成城地把它塑造成野性、創造力和生命力的反面,變成呆滯無為的生命狀態代言詞。小河此時仍「頂風作案」,他不是一直很「先鋒」麼?
其實「先鋒」的概念蠻無聊的,不知道如何評判又覺得牛逼的,就偷懶用「先鋒」歸一下類。關於音樂人小河「先鋒」的事跡太多了,這張多媒體唱片或許是其中並不特出的一例。形式上,要讓樂迷理解和接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但關於內容有一點,精神探索和懷舊並不是比反抗壓迫簡單低級的事情,禪詩和偈誦裡面有時間也沒能磨掉的人情世故。更多關於「迴響」計劃,聽小河自己來說。
澎湃新聞:
從「音樂肖像」計劃到「迴響行動」都請了很多隨機的人參與,交互性很強。為什麼?
小河:
它們並非完全隨機性,其中有很多抉擇的時刻與其結果。從自我到他人,從舞臺到更開放的空間,這些項目都源自發現,對自我創作與音樂本身的發現。
澎湃新聞:
和別人一起做音樂的時候,你是比較「滿」還是比較「空」的狀態?你對別人的影響與別人對你的影響,和預期的差不多嗎?
小河:
這事沒想過。根據我現有的經驗回憶,在現場「滿」與「空」也是他人影響的結果,「滿」與「空」的狀態各有利弊,要因情況而定,比如來參與者很怯場或放不開,就需要你去積極善導了。現場合作酣暢的經驗,絕不是只有自己Hi,因為別人Hi也能增加你的Hi點。
澎湃新聞:
參與的人理解歌的內容嗎?你需要他們理解嗎?你關心他們的體驗嗎?
小河:
「迴響行動」時,我們會有關於歌曲的分享與交流,我是希望大家能理解這些歌的。完整的「迴響行動」可從4個小時到1或2天,它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們能就這些歌與這件事,好好的體驗與交流。
澎湃新聞:
《迴響》裡的歌是都有很多版本嗎?既然是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為什麼最後會想集結成專輯?
小河:
是的,《迴響》的歌除了《了歌》《四個老婆》外,其他歌有很多版本以「手工唱片」的形式留在參與過「迴響行動」的聽友那裡。「迴響行動」不是為了要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它只是實踐「音樂行為」本身,而不是以「出專輯」為首要目的。這次將這些歌錄製成集發表,也是應一些因各種原因無法參與「迴響行動」的聽友所願,但唱片只能做唱片的事,「迴響行動」更好玩。
澎湃新聞:
正式的專輯錄製過程是怎麼樣的?
小河:
這張歌曲集,我還是一個人搞定,唱奏編錄混。我喜歡手工作坊的感覺,每日打磨打磨,精巧也好,粗陋也好,都是實際水平。於我個人而言,審美與能力的平衡最可貴。
澎湃新聞:
這樣的多媒體形式是怎麼想出來的?封閉平臺的發行和封閉的打開方式只是為了專注的體驗,還是有別的原因?
小河:
據我所知,楊波與陳友桐的「內耳」本來就有發表與出版音樂的想法,正好我和友桐、楊波聊起《迴響》如何在內耳呈現時,大家決定以「多媒體」的方式,這正是「內耳」的強項。《迴響》算是試刀,有諸多不足,但「多媒體唱片」已經可以提供給音樂一種區別於實體與數字之外的另一個存在形式了。
澎湃新聞:
最終呈現的形式是你想要的樣子嗎,有沒有缺憾?
小河:
有驚喜,當然也有遺憾。視覺基本是我們想要的,程序互動上主要受微信這個平臺的限制,沒能到理想狀態。不過已經都要把程式設計師逼瘋了,友桐有一天說,再也不做「多媒體唱片」了,但願《迴響》不是最後一張。
澎湃新聞:
做這件事應該很貴而且費時吧,所以天平的另一邊是什麼?
小河:
天平的另一邊?巨人的腳。哈哈。是愛這件事,愛就談不上「堅持」,也顧不上「抑鬱」,也不願「湊合」。
澎湃新聞:
在內耳音樂節的現場聽過你唱裡面的歌,音樂和人的狀態和專輯裡的很不一樣。到最後你請大家上臺即興,氣氛很熱,聽專輯的體驗還蠻孤獨的。
小河:
我很少聽自己的錄音,這張有點例外。因為我聽得平靜歡喜。聽,決定了聽到什麼。
澎湃新聞:
為什麼猴子是從光著身體到著衣冠持樂器,而不是反過來?滑動的方式為何是從下至上?
小河:
因為我還沒有回歸到赤身裸體,哈哈。「猴河」的狀態是按時間線發展的,裝備好比生活中解決問題的方法,應該是逐步完善與向上的。
澎湃新聞:
歌曲的順序排列是怎麼定的?
小河:
依兩條線定奪。1:聲響聽覺的時間線;2:歌曲意理的情境線。
澎湃新聞:
這些曲子聽起來很熟悉。你自然吟唱出的曲子,可能是大家都有的一個記憶的底色。創作會有意識地從傳統音樂裡找靈感嗎?對你來說做這樣的音樂,是挖掘記憶深處的潛意識更多一點,還是重新學習更多一點?
小河:
是的,這裡有很多我喜歡的旋律,它們並不是我刻意挑選的。我們的「好惡」是被時空塑造的,呈現它們既是「迴響」本身。沒「挖潛意識」這麼高深,只是通暢的行動罷了。
澎湃新聞:
很喜歡這些歌的吐字,這樣的吐字斷句是不是念過很多很多遍的結果?
小河:
謝謝喜歡。這些歌排練、實演了不少遍。一些歌詞是我現在每天還都背誦的。
澎湃新聞:
由文字到音樂,或者由畫面到音樂,你是不是更習慣這樣的創作方式?音樂對你來說是有形態、氣味,其它通感的,還是就是特出的存在?
小河:
歌曲,是音樂一個非常方便的形式。有話「千金白,四兩唱」,此處的「唱」是沒有詞時的吟唱,也可關聯為「純音樂」部分,比例雖不至於如此誇張,但「詞」的魔力確實。《迴響》裡古賢的禪詩、偈誦更是沒得廢話,字字都是身心親證之顯露。有人在音樂中聽到色彩與畫面,也有人在一幅畫中看到了節奏與旋律,此是事實,但它們誰也無法取代對方。在耳為聞,在眼為看,在鼻為嗅。佛說,緣起甚深。
澎湃新聞:
印象最深的是《醒世歌》和《四個老婆》,說說這兩首歌和動畫創作吧。
小河:
《醒世歌》的動畫是藝術家周囀做的。我非常喜歡她的定格動畫,能一起合作簡直興奮極了。第一次看她的作品就讓我想起史雲梅耶,我心目中的大師。這次周囀的《醒世歌》創作耗時最久,也是唯一一個完全在自然光線下拍攝的定格動畫。無法想像她的工作量,我覺得她如果不是喜歡幹這件事,真想不出天平那頭是啥東東。
《四個老婆》是一首新歌,還從來沒有演出過,動畫師找來的是藝術家齊樂。這部動畫本來是她的一個展覽作品,當時我做的配樂,後來她又補拍了一些鏡頭,剪輯了《四個老婆》這個版本。畫面與人物造型特別美。《四個老婆》原故事出自《增一阿含》,還可見譯者不詳的一卷本《雜阿含經》,見《大正藏》第二冊495頁-496頁。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是現代人撰的,看到「四個老婆」各自代表什麼時,很震撼。查找原文發現古漢語的翻譯更精彩。原故事中要去世的男子並沒有身份的交代,他與四個老婆的對話與情境描寫特別生動,我猜譯者應該也加入了他對當時的女性、婚姻、家庭、社會的觀察與理解在裡面,由於譯者不詳,從文體修辭上估計,最後一次修訂也應有數百年了,有趣的是文中的「四個老婆」擱在今日依然很典型。值得一提的是,比擬手法的巧妙。作者一方面將人世俗情通透的剖析給我們看,並一語雙關,開出療疾良方,令人回味無窮。為了演唱方便,我用了第一人稱進行講述,並保留了些許古漢語翻譯的詞句。
澎湃新聞:
你和六位藝術家的合作方式是怎麼樣的?你給他們多大的自由?他們的作品有反過來影響你的音樂嗎?
小河:
這次與《迴響》視覺總設計侯德華及其他幾位藝術家的合作,很愉快。前後歷時7、8個月,這是一個互相影響與學習的過程。比如動畫師羅宇威的《無愛》做完之後,我發覺他做的片頭應該加一個聲音作為引子更棒,加上之後,果真比原先直接進阮好聽多了,後來純音頻的版本也有了這一個引子。
澎湃新聞:
你覺得精神追求更重要嗎?
小河:
餓的時候要吃飯,吃飽睡足了就要活動活動手腳,該做啥時做啥。想起來這句「沒有覺悟的憐憫也是一種煩惱」,幹也要明明白白的幹。
澎湃新聞:
修行是了解生命的唯一途徑嗎?
小河:
正確的修行是最快了解生命的途徑。人類的一切知識、藝術都蘊含、展現著人類本身。無論古今、種族,想了解自身的人類前赴後繼——追求無盡的知識,虔誠的膜拜與禱告…… 有人說這都是修行。佛陀教授的「修行」,有所不同,它離於兩邊,依生命本身的力道來實現。
澎湃新聞:
你有過靈魂危機嗎?修行是從前種下的種子發芽,還是平地驚雷?
小河:
抱歉,真第一次聽說「靈魂危機」這個詞。我相信有些事物僅以文字的形式存在,有一些是為了放大人類的感受而創造的。「修行」與「平地驚雷」一樣,都不是無因生的,也非「有因必有果」的宿命論。
澎湃新聞:
很多人懷念以前那個喝酒吃肉的小河,你自己懷念嗎?
小河:
有可愛,有可恨。
澎湃新聞:
修行是很難和別人分享的體驗,通過音樂和藝術的形式可以嗎?
小河:
難,也不是不可為,只要你真的想清楚了,決定要做這件事。不過,下次咱們不要老談「修行」二個字了,搞得我們像一點修行都沒有的樣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