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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讀詞,是南唐後主李煜的《相見歡》。因了《相見歡》,初識了憂傷的梧桐: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李煜的這首詞,是從小學語文老師那傳來的。有一天語文課之後,我們在寫作業,語文老師一個人寂寂在黑板上寫,寫下這幾行長長短短的句子。我悄悄地讀,讀得唇齒生出清涼的幽香。
那時,我們小學是一排十幾間的紅磚瓦房,走廊前栽有長長一排梧桐,彼時是秋天,梧桐葉已黃。我不知道,是語文老師因了眼前的梧桐才想起了李煜的詞,還是語文老師也幽幽懷有一段清愁?那時語文老師高中畢業沒多久,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中期,他高考落榜到學校,給我們一群鄉下娃教語文。我不知道一個高考落榜生成為一個鄉下代課老師,是一種暫時的安慰,還是理想未酬、獨對寂寞鄉野光陰的孑然失落。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小學走廊前的梧桐是法國梧桐,根本就不是李煜詞裡的那種寂寞梧桐。李煜的梧桐是中國梧桐,它又名青桐,樹皮綠色,高大挺拔,能生長至四五層樓的高度,可堂堂擔起「喬木」二字。這種枝葉蓊鬱的喬木,喜歡陽光,好生於溫暖溼潤的環境中,所以南方多梧桐,南唐之國多梧桐。
後來,我讀了李煜的許多詞:「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可是,像涼風貼著湖面徐徐而過,貼在我心上的,還是寂寞梧桐啊。
中國畫裡很少見到梧桐,多的是松竹,也有杏梅。宋徽宗畫有一幅《聽琴圖》,琴者身著道袍,端坐樹蔭下撫琴,旁邊的木幾置一香爐。左右各有一聽者,一個執扇低眉如有所思,一個仰面神往,童子在側。琴音悠揚中,老松蒼翠,凌霄吐香,竹影橫斜。我嘆服著一個皇帝的畫作,可心底總有不甘:為什麼琴者身後的那棵樹不是梧桐呢?為什麼那麼多的畫者,筆墨丹青裡都繞過了梧桐?是因為松比梧桐更老嗎?
梧桐似乎只落落生長在詩人詞人的後院,伴著秋風,伴著細雨,自南唐,到宋代,到元代……一路低徊,一路憂鬱。
李煜的梧桐除了「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之外,還有「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秋風搖梧桐,黃葉翩翩飛,落於石井邊。秋雨已然下起,長空之下,更添一段新愁。長長的珠簾被玉鉤攏掛起來,誰人在簾邊小立,獨自消受這葉落雨落的時光呢?李煜的梧桐,是溼淋淋沉落在秋雨斜陽裡的梧桐,是悲秋的梧桐,是悵恨故國故園不堪回首的梧桐。即使,是春花萌發的季節,梧桐也是病愁的。他有一首《感懷》詩,詩裡寫: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悽悽。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
是李煜的家國之悲,涼了梧桐。自李煜後,梧桐有了身世之感,有了家國之痛,有了沉痛憂鬱的氣質。
李清照一脈接續著李煜的聲氣腔調,在南方的紙窗下寫:「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首著名的《聲聲慢》,詞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切切」十四個字的疊詞寫起,才開篇,已是哀怨悽婉不盡。後面,只有用更悽冷的梧桐和秋雨來壓一壓了。彼時,女詞人已經南渡,北宋已亡,丈夫已逝,曾經耗盡心血收藏了十餘屋的書冊也在戰亂中被焚。遙望中原家萬裡,她身在多雨多梧桐的南方,獨自聽雨滴梧桐,看黃花滿地。國破家亡天涯淪落,她眼裡的梧桐秋雨,已然濃縮著一個南宋王朝的愁恨。
自李煜之後,自李清照之後,握筆寫詩詞的人,提筆的剎那大約都要先掂量掂量,心裡的那點涼風,夠不夠搖動一棵中國的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