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以為,在引入馬漢關於海權的經典論述之前,中國並沒有真正的海權思想。就近代意義上的「海權」定義而論,這種看法固然不無道理。不過,若從對「海利」、海防的認識而言,近世中國海商的海上活動盛況,明初鄭和下西洋這一壯舉所反映的強大的國家海上力量,明清時期的諸多籌海、海防論著,以及這一時期中國的海洋政策和海防制度,均傳達了一種持續存在的海洋實踐和海權觀念。
明代倭患在給後人留下深刻歷史記憶的同時,也對明中期以後的海防思想產生了持續影響。這一點,可從初刊於明末天啟元年(1621年)的《武備志》中得到反映。作為一部兵書集成,《武備志》「海防」部分開篇即為編者茅元儀的感嘆:
茅子曰:海防豈易言哉!海之有防,自本朝始也;海之嚴於防,自肅廟時始也。漢之於海外也,我逞其武,彼敢內窺?若晉唐以降,番舶以通其利,朝貢以縻其獷,時有寇掠,未為深虞。日本在宋以前,與諸國不相高下,自元初敗范文虎之師,始狡然有啟疆之慮。以二祖之威德,柔而致之,時肆其毒,故予沿海兢兢焉,然以遼東受衄,不致大釁。嘉靖之際,經措失方,以天下錢穀之本,供其漁獵,國幾不支,苟非糾糾虎臣,批根蕩窟,則中原九塞,乘間而發,豈能有百歲之安哉!而其要在拒之於海,故首採諸家之論,因按胡宗憲、鄭若曾繪分合諸圖,而並按其戍守險要、兵力,以永示來者焉。
上述文字表達了這樣一種認識:日本對中國形成了根本威脅,中國海防之興正是起因於日本的入犯。文中的最後兩句話則闡明了如下觀點:海防學問的源頭即在於當年的御倭歷史,後人應該認真繼承前代的御倭經驗。茅元儀編輯《武備志》的時代,距離風起雲湧的嘉靖倭患已經半個多世紀,但很顯然,他的頭腦中依然存留著深刻的倭寇記憶,這種記憶並且影響了他對海防問題的思考。
鄭若曾(1503—1570),字伯魯,號開陽,南直隸崑山人,嘉靖年間入總督胡宗憲幕府,參與平倭事務。受胡宗憲委託,他編撰了《籌海圖編》十三卷。該書是明代倭患經歷催生的產物。關於該書編輯初衷,鄭若曾在《刻籌海圖編引》中說得很清楚:「壬子以來,倭之變極矣……當變之始作也,蒞事者欲按往績,便地利,偵鼫技,以圖萬全之功,而記載蔑如,無所從得,僅有《日本考略》,掛纖漏巨,無關成敗,鹹以為恨。荊川唐公順之謂曾:『宜有所述,毋復令後人之恨今也。』」
當代學者認為:「鄭若曾的著作標誌著中國地理研究的一個新的方向。明代以前,中國的邊患主要來自北方,邊疆地理學者多垂注北方,對其他部分則甚少留意。《籌海圖編》及《江南經略》把國人的注意力部分地移往東南沿海地區。」
明中後期形成的「倭寇」記憶和「備倭」話語,並未因明清易代而中斷。從清初一直到鴉片戰爭前夕,儘管時間逐漸推移,但它依然頑強地存留於各種海防論著之中。
明中後期形成的「倭寇」記憶和「備倭」話語,並未因明清易代而中斷。從清初一直到鴉片戰爭前夕,儘管時間逐漸推移,但它依然頑強地存留於各種海防論著之中。清代的海防論著首推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與鄭若曾一樣,顧炎武亦為崑山人,留心經世之學。該書關於蘇州、蘇松、浙江、福建、廣東的各卷,輯錄了豐富的明代海防資料,其中多有對鄭若曾等明人著作的繼承。比如關於蘇松海防,明確引用鄭若曾《籌海圖編》中的話:海防之策有二:曰御海洋,曰固海岸。何謂御海洋?會哨陳錢,分哨馬跡、大衢、羊山,遏賊要衝是也。何謂固海岸?修復備倭舊制,循塘拒守,不容登泊是也。……防海之制,謂之海防,則必宜防之於海,斷乎以禦寇羊山為上策。
乾隆嘉慶年間,東南沿海一直沒有平靜。來自日本的威脅雖然降低,臺灣也已納入統一的版圖,但大規模的海盜集團復又蜂起。同時,明中期以來一直在中國沿海活動的西洋「夷」,也越來越不聽約束,不斷嘗試擴展其勢力。至道光年間,這種來自海上的壓力愈形強烈。在此形勢下,又一批海防論著紛紛面世。比如嘉慶六年(1801年)刊印的薛傳源《防海備覽》十卷,道光十八年(1838年)刊印的嚴如煜《洋防輯要》二十四卷,以及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刊印的俞昌會《防海輯要》十八卷。這些著作的性質與明中期鄭若曾的《籌海圖編》類似,均屬於具有官方背景的綜合性海防資料彙編,並且其中許多內容與鄭氏著作之間有著明顯的繼承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