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邊長著一棵老槐樹,碩大的樹冠枝繁葉茂,像巨傘穩穩地撐在那裡,經受寒暑和風雨的洗禮。村裡老人講,他們小時候,百歲樹齡的老槐樹枝兒已有臉盆粗了,是村裡的「脈樹」了。村人迷信,孩子病了就認老槐樹做幹爺爺,再給孩子取些帶「槐」字的名字,女孩叫槐花、槐玲,男孩叫槐林、山槐等。孩子一天天長大身體好起來,女孩子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標緻;男孩子一個個虎背熊腰,健壯如牛,人們對老槐樹肅然起敬。逢年過節,老太太們在老槐樹下燃香醮表,磕頭作揖,念念有詞,祈禱一番。我愛老槐樹,她的身邊灑滿了我少年時的喜怒哀樂和我的夢我的歌,還有抖落的多少動人的傳說。
初夏,槐花盛開,花香四溢。蜜蜂嗡嗡叫著匆匆採蜜,鳥兒們聚集在樹上忙碌地做窩、孵卵。樹下是孩子們的樂園,下午放學,大家不約而同地奔向樹蔭下做遊戲,或交流當天聽來的故事。蜂聲、鳥聲和孩子的歡笑聲匯成了歡快的交響樂。
盛夏,老槐樹下自然成了人們納涼閒聊的好地方。女人們竊竊私語,是些兒女情長的私話;男人們或躺在那裡閉目養神,或成對兒下棋納方;孩子們像蝴蝶一樣飛來竄去更熱鬧了。記得我們稍大些的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聽木明爺爺講故事了。木明爺爺年輕時家裡窮,1947年的冬天,他去城裡給父親買藥,半路被幾個國民黨兵拉去當了兵。春節前第一次打仗,成了解放軍的俘虜。他覺得解放軍對人好,就留下當了解放軍戰士。
1951年,部隊開赴朝鮮戰場,在一次激戰中,木明爺失去了左腿,就復員回家。國家每月給些生活費,弟弟一家照顧木明爺的起居。起初,木明爺拄著雙拐,後來國家給他裝了假肢,能走路了,要給生產隊餵牛,就當上了牛倌。每到閒暇,木明爺拖著咯吱咯吱作響的假肢來到老槐樹下,笑哈哈地和人打了招呼,坐下來給我們講戰鬥故事。我們幼小的心靈裡,非常讚賞他當了解放軍,佩服他英勇負傷,打心裡把他敬為英雄。只是木明爺從不提負傷的事,我們怎麼問他都不說,總有些遺憾。
一天,我們幾個夥伴在老槐樹下寫作業,木明爺一瘸一拐地走來,那特殊的咯吱聲伴著笑聲:「喲,都忙著吶!」一個同伴噘著嘴賭氣似的說:「不講你負傷的事,我們就不理你了。」「噢,那我今天可要講了。」一聽木明爺這句話,我們撂下作業,齊唰唰地圍過去。木明爺卻顯得非常嚴肅,輕輕搖了搖頭說:「那是1952年春天,我們打了一天一夜的仗,到第二天早晨,陣地上剩下了5個戰友。撫摸戰友的屍體,5個人流著淚,誰也哭不出聲來。這時,一大批美國兵湧上來,我們來不及開槍,只聽戰友喊了聲『我們都完蛋吧』。我抱著一個美國兵順著身後的山崖滾了下去,腦袋嗡嗡響了幾聲,眼前一片紅亮,接著漆黑一片,什麼感覺都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醒來了,渾身動彈不了,努力回想發生的一切,什麼都想不起來,慢慢轉了一下頭,發現緊挨著我躺著一個美國兵,似乎還沒有醒來。我想喊,嗓子象冒煙一樣喊不出一點聲音。過了一會兒,美國兵也醒了,我也清醒了許多。
美國兵看著我吃力地笑了一下,艱難地朝我豎了一下大拇指,我憤怒地盯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他。心裡那個恨啊,真想撲上去掐死他,可是身子怎麼也動不了。突然聽美國兵悉悉嗦嗦有些動靜,看著美國兵手裡捏著幾顆水果糖費力地遞給我,不知什麼原因,我竟伸手接住了。「你怎麼能要美國佬的東西呢?」我聽了顯得很氣憤。木明爺停住話頭,臉上掛著兩行淚花。「後來呢?」幾個夥伴急著問。「後來,我被送進了戰地醫院。」木明爺擦了把淚水繼續說:「我的左腿摔斷的時間太長,只好鋸掉了,總算保住了這條命。」木明爺顯得很沉重。「你把糖吃了嗎?」「唉,腿斷了,走不了路,打不了仗,我成天哭。有位女護士對我很好,一有空就來勸我,安慰我。慢慢地,我心裡平靜了,想通了。
有一天,我拿出那幾顆水果糖,給了那位護士,她高興地接住了,一看上面的字,立即警覺地問我糖是哪來的,我說是和我一起滾下崖的美國兵給的,護士氣憤地把糖扔進了垃圾桶,罵了我一聲『混蛋』。我感到非常委屈,想辯解,不知怎麼說,坐在床上哭了起來。這時,進來兩位首長,聽了我的事,一位首長摸了摸我的頭,和藹認真地說:『小同志,你沒有錯。戰爭是殘酷的,人性是偉大的。』我也不懂得什麼意思,但這兩句話我至今記著。」結果知道了,我們幾個夥伴嘀咕了一陣,誰也不懂首長那句話的意思,都覺得女護士做得對。從此,我們再也不纏木明爺講故事了。
後來我上了大學,慢慢也懂世事了。一次,無意間讀了蘇聯作家的短篇小說《第四十一個》,蘇聯女紅軍戰士在押解德國兵回駐地途中,突遇風浪,船毀人亡,只剩下女紅軍戰士和德軍少尉。倆人漂流在一個荒島上,為了生存,共同努力,並產生了戀情。後來他們得救了,德國少尉趁機逃脫,女紅軍戰士憤怒舉槍,德軍少尉終於成了死於她槍口下的第四十一個入侵者。故事曲折動人,使我對人性有了更深的理解。突然覺得木明爺是多麼有情有義的人,還有那位給他糖果的美國兵,在生命攸關的時刻,豎起大拇指誇讚自己的敵人,這實際是對生命的禮讚。我為當年對水明爺忿忿不平地質問而羞愧。「戰爭是殘酷的,人性是偉大的。」那位部隊首長的話,我現在總算理解了。
今年春天回到家鄉,鄉親們說木明爺去年冬天去世了。彌留時,木明爺看著滿屋子的人,清楚地說:「我抱著跳崖的美國人在等我。」這也許是木明爺惦記了一生的人和事。可以想像,在抱敵人跳崖的那一瞬間,木明爺心裡充滿著仇恨;美國兵由衷地向他豎起大拇指,給他糖果後,木明爺思想肯定有了變化。
一陣花香撲鼻而來,循風信步,不覺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幹更粗壯了,綠色的嫩芽晶瑩剔透。古樹依舊,兒時的嬉鬧歡樂仿佛昨日,只是再沒有木明爺講故事了。凝望著曾經朝夕相處的老槐樹,忘不了用槐花和白雲編織的思念,眼睛有些溼潤了。
作者簡介:楊文軍,畢業於漢中師範學院中文系,曾任高中語文教師,後調入人民銀行工作。喜歡閱讀和寫作,有多篇專業文章在省級內刊上發表。散文曾發表於《西部金融》及《南方周末》。本文來自《洋縣作家協會》公眾號。
審核:故園之雪 編輯:李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