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中日之間城市化進程不同帶來的後果,我們可以從中看出地理,經濟和政治對於城市化道路的影響。開宗明義:日本的」城「在中國一般應當被稱為」塞「或者」堡,「其設計初衷是純軍事的防禦要塞。所以當然不會有中式方城一樣囊括廣闊非軍事區域的的城牆防禦體系,但這並不妨礙日本的城市化進程。
在日本最早出現的聚落防禦工事是彌生時期的壕溝聚落,和我們的半坡聚落相似。也有在丘陵頂端聚居的高地性聚落。
然後日本人從同是多山國家的百濟(古朝鮮)引進了山城築城法,沿山勢挖出梯田一樣的土壘連郭(有錢的再用石垣加固),在山頂挖出本丸作為防禦核心(然而比較搞笑的是百濟在被漢化程度極高的新羅滅亡後,朝鮮半島上的城市規劃也逐漸漢化,以至於日本人再次入侵朝鮮時,朝鮮人還要把日本人修築的這種出口轉內銷的產物稱作「倭城」)。這種築城法的優點就是成本低(比起在平地起高牆,山地的天然高低落差不用白不用),防禦效能極佳(仰功有多難爬過山的都知道,更何況連郭梯次防禦,極難一氣攻破),以及給敵人造成補給困難(山城的山地附近缺乏耕地道路,難以調配或現地徵集圍攻大軍的補給)。所以山城築城法從多山且靠近朝鮮的的西日本一直傳到了東日本。以下是晚期的竹田城遺址,可以看出其和原本山勢的貼合程度和險要程度。
其實要論山地防禦,這種依山而建的多重防禦體系在整個東亞並不罕見,比如中國的釣魚城。
因為這幾乎是當時技術條件下的最優解,比如蒙元攻宋的時候,襄陽這樣的大城都攻下了,釣魚城也攻不下。在文祿長慶之役中,朝鮮戰場上的日式倭城也比中式方城要難啃得多,以說,單從軍事角度來說,這種山城要塞優於中式方城要塞。
這種築城法的缺點也很明顯:城市城市,既要有"城」(防禦工事),也要有「市」(讓手工業者商人服務業者等市民從事經濟活動的場所),你都把城建在那麼鳥不拉屎的山上了,怎麼指望老百姓來做生意?其實這種城根本就不是用來當」市「的,它的職能無非就是待在山谷裡一片耕地旁的一個小山包上,讓山城裡的土豪看著附近的農民耕地和附近的道路上有沒有山賊而已。
這就引出了城池制式的一個決定因素:一個城池的規模,是由其依附的生產方式和規模決定的。一個有著漫長城牆的巨大中式方城(比如長安和北京)的優點是其可以容納大量產生高附加值的非農業人口為城市主人提供巨大的經濟實力,而且由於其人口的高度集中和基礎設施的完備,城市相對人口散布的農莊更容易被中央政府有效的管理,所以依附於耕地的大地主一般都需要和城市裡的中央政府的代官們爭奪地方上的人口和主導權,其缺點就是漫長的城牆需要驚人的建造維護成本和大量的兵力來保護。所以一個大型城市的生長需要一個穩定的商業環境和有效的政府威權(哪怕這個政權只管理一座城市也可以)。
一旦出現長時間的經濟政治動蕩(注意是長時間的,而不是短暫的圍城戰役)導致城市之間的經濟活動停滯,那麼城市人口和其帶來的附加值都會銳減,城主既失去了經濟來源也失去了兵力來源(守城的時候臨時動員的市民是極為重要的),一個過大的城市就成了守不住也養不起的虧本的存在。最耳熟能詳的離子就是東漢末年中央失權導致士族兼併大量農業人口,再加上畿內動亂,導致城市大量被毀人口基本上都集中到了士族的塢堡周圍 (扯遠一點,曹操的銅雀臺和董卓的郿塢都屬於這種要塞化的私人宅邸)。而這個塢堡,基本上就可以對應日本的「城」了,其本質上就是一個地方豪族建立在農業經濟基礎上的家族自保性質的要塞,其職能就是平時作為豪族家族成員的住所,戰時收容周邊耕地上的農民成為以農民兵和家丁為骨幹防禦力量的要塞,所以平時並不需要收容很多商業人口。
(這些土樓就是建立在以宗族為核心的傳統莊園經濟上的塢堡的遺留)。
而對日本而言,上述的兩項對大城市不利的情況簡直一直都是常態:一來日本在中世以前一直在以中國為核心的東亞-中亞貿易圈裡處於邊緣地位,長期以來對外貿易很有限,對內貿易又受制於本土過少的人口和市場規模,以至於日本本土的地方領主很難從自己的土地上單純靠農業獲得足以維持大型方城的經濟實力。
二來日本雖然從大化革新一來一直希望學習中原體制建立以中央為主導的集權政府,然而由於各種大和朝廷本身歷史上的威望局限和宮廷鬥爭導致了日本的地方很難保持長時間的穩定,所以除了朝廷特別為了作為集權典範而設立的平城京,平安京和主導對中朝貿易的太宰府等少數幾個朝廷能夠集中一點威權的地點之外,日本幾乎沒有幾個地方能夠承受建立中式城市規劃的成本。而就算在這幾個地方,其城城防的規模也很簡陋,而且由於顯而易見的中央政府的失權,這些城市的外圍城防大多沒有像中國城池一樣被維護至近代。(平安京及其城防的圖幾位答僚都放過了,在下就不贅述,還記得芥川筆下羅城門慘澹的情景麼,那大抵就是日本人對於京都破敗城防的印象)。
所以問題的第一部分可以這樣回答:日本早期之所以沒有出現中式城牆是因為日本的地理,經濟,政治因素導致了日本本土無法出現有效維護大規城池的政治實體。(簡單來說就是窮和亂,中央老大由於地方太亂造不了城牆,地方土豪由於太窮也造不了城牆,住在山裡的土豪可以把山挖成要塞一輩子不用擔心中央打過來,而住在平地上的土豪就只能堆起一層土壘把自己的家在人造山上,所謂平城。)
但這並不說明日本的城市化程度在中世以後低於中國。中世晚期,由於航海技術的發展和貴金屬需求的增加,日本在東亞貿易體系裡的地位不斷上升,而一些有力的大土豪(為了順口,之後稱作大名)已經以完全不同於舊朝廷唐制的封建軍政府體制控制了廣大國土,達成有限的地方穩定。於是乎從山裡搬出來在平地上的交通要隘修城以吸引商人在城下做生意從中抽成成了一件有利可圖的事情,勝過了住在山裡帶來的安全。所以沿海和交通要道上的大名和和尚們就這麼在平地上壘起的人造山上收穫了第一桶金,就連當時日本第一大名的軍旗上也畫著東亞市場上的硬通貨幣。而錢是可以解決很多問題的,於是乎當時的日本出現了商人自發構建的壕溝商業都市:
和這樣充滿著暴發戶品味的山頂要塞(當然原件早就被毀了)。
而各地的大名在強大的經濟實力下也不再滿足於僅僅在平地上堆出一層土山,而是把山城那繁複錯雜的多層連郭體系搬到平地精心挑選的丘陵上,產生了現在一票令人驚豔的日本城池。由於平緩的丘陵沒有了高山山勢的制約,這種平地起高山的要塞(被稱作平山城)可以帶入各種理想化的防禦設計,成本幾乎不輸給一些中小型的中式方城,而這種中世之後的的平山城也因其優秀的效能和錯落的美感成了人們心中日本城郭的代表(姬路城,大阪城,江戶城,犬山城等)。而且為了保護更多依附城下的非農業人口以給城主獲得更多附加值,大名們也不斷擴充自己要塞的外圍城防規模以容納更大的城下町。這個時候日本城池的廣義城防體系在體量上已經不低於中式城池了。
比如說你印象中的大阪城可能是這樣的:一座已經不算小的多層要塞。
但如果你看過那張比較有名的大阪冬之陣陣圖的話,你會發現大阪城的外圍城防其實依託在一圈並不算小的河川和外壕(藍軍防線所在)上,上圖中看起來很廣大的那一堆石頭池子不過是外壕右上角的一部分。
再比如說江戶城,雖然現今皇居的本體佔地並不大,但舊城外壕的長度也有6公裡,單論城防工事覆蓋面積,日本晚期的很多城池也不輸給中國小縣城了。
江戶城地圖,本體要塞是中央三葉葵的空地,但核心城防卻是依託那環聯通大海的外壕建立的。基本上就是現今的千代田區和中央區。廣島城的城下町,注意核心要塞和河川壕溝城防的規模差異。
然而為何在具備了城市化的條件後,日本依然採取了(偽)山地要塞式的城防體系?而沒有轉投中式城牆的」正道「呢?
這還是要扯到日本中世後的政治體制。日本在中世戰亂後採取了以幕府將軍為主導的軍事貴族分封體制。雖然其中的」一國一城令(即除少數例外之外各大名都只能擁有一座要塞)「在一定程度上集中了各地的城市人口,但日本的統治階級依然以維護要塞內的武士利益而非要塞外的城市市民利益為宗旨。再者,由於幕府體制崇尚程朱理學,所以現有要塞的形制規模區別也成了」君臣尊卑「的體現,更何況在和平時期這種沒有城牆的城市體系更適合城市的生長。所以在武家不可廢弛軍事和潛在的內亂威脅,以及現有城市體系帶來的足夠的經濟效應下,大部分日本封建領主並沒有放棄舊有城防體系的動力,所以這種以大名居城為核心的城下町城市結構也就就一直被維持到了明治時期,而在其間很多城下町都發展成了東亞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在明治以後,中央接管各大城市,西式的城防體系也就代替了老城。而這種從依附於農業經濟的山城塢堡向依附於商業經濟的平原要塞都市的轉變也向我們啟示了在軍事封建體制下不同於中式官僚封建體制的城市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