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難得有夏洛克·福爾摩斯這麼成功的文學人物。根據《金氏世界紀錄》,他在影視劇中出現的次數勝過文學史上其他任何人物。不計其數的作者借用過他和忠心耿耿的搭檔華生醫生的形象,或者照搬他們的本名,或者選個一望而知的化名,就像在翁貝託·埃科銷量驚人的小說《玫瑰的名字》裡,他們是中世紀偵探巴斯克維爾的威廉,還有天真的梅勒克的阿德索充當華生。
大衛·亨利·弗裡斯頓(David Henry Friston)在《血字的研究》中繪製的第一幅福爾摩斯插圖除了在文藝作品中不斷重獲新生,在倫敦當地,夏洛克甚至得獲實形。BBC近期對英國青少年的一項調查中,超過一半的受訪者相信福爾摩斯是真實人物,而且,即使確切來說他從未存在過,你卻可以訪問他位於貝克街221B的客廳,那個地方裝修一新,令人喜愛,現為夏洛克·福爾摩斯博物館,入口上方還有塊牌子註明了它聞名遐邇的住客的身份,儘管受過夏洛克訓練的遊客會敏銳地注意到,日期並不是他不存在的生卒年,而是那些故事發生的年代。
夏洛克·福爾摩斯博物館入口上方的牌子福爾摩斯和華生的影響力雖然遍及現今世界,但是,他們持久的生命力卻並不源自心理上的複雜性,這種複雜性讓喬伊斯的利奧波德·布盧姆或者伍爾夫的克拉麗莎·達洛維給我們的心靈帶來迴響。維吉尼亞·伍爾夫也確實不能忍受柯南·道爾的故事。她有一篇散文,關於她的勁敵阿諾德·貝內特(我們兩天後會訪問此君),其中寫道:「一個人物可能對貝內特先生是真實的,對我卻完全不真實……他說,夏洛克·福爾摩斯裡的華生對他是真實的;而對我,華生醫生是一個草包,一個傀儡,一個蠢人。」
更缺乏說服力的是福爾摩斯和華生的世界,那個描述入微、令人懷想的倫敦。起始那篇《血字的研究》中,福爾摩斯和華生做了一個關鍵的決定,一起搬進貝克街221B,而我們被告知,他們的公寓「包括幾個舒適的臥室和一間寬敞透氣的客廳,兩扇寬大的窗子使得光照充足,一切看上去都令人愉悅」。實際情況是,這一切並不怎麼「令人愉悅」,窗外的風景之陰鬱,甚至到了逼得夏洛克去吸毒的地步。《四籤名》中,福爾摩斯說自己無案可破感到無聊時會去吸食古柯鹼,他對華生說:「活著還有什麼勁頭?站在這窗邊看看,還有比現在更陰鬱、慘澹、無益的世界嗎?看著這黃色的霧霾如何在下頭的街上旋轉,飄過暗褐色的房子。還有什麼比這更加單調、庸俗、令人絕望呢?」
萊斯利·克林格(Leslie S. Klinger)注釋的《新注版福爾摩斯探案全集》(The New Annotated Sherlock Holmes)柯南·道爾的文學世界,僅有部分建基於單調、庸常的現實碎片之上,這些碎片通常都被用做線索;更多的,這是一個層層堆疊的故事的世界。早在《血字的研究》第二章,福爾摩斯就批評過他之前的偵探故事,埃德加·愛倫·坡所寫的杜邦偵探「和坡意想中那種現象級的人物毫不沾邊」,埃米爾·加博裡歐筆下的勒考克先生「是一個可憐的笨蛋」。讓福爾摩斯與眾不同的是,無論如何尋常的人或事,他都有能力推斷出背後的故事。在《四籤名》開篇不久,他拿來華生的懷表檢視一番,隨即露了一手。這塊看上去平凡無奇的表,到了福爾摩斯手上,被挖掘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一位兄長如何浪費了一生,最終因酗酒而去世。華生從未提及這位與自己失和的兄長,福爾摩斯卻能推斷出這麼多細節,華生深感沮喪,而夏洛克也一時尷尬,「我親愛的醫生」,他溫言說道,「請接受我的道歉。我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抽象的問題,忘記了它對你有多麼私密、多麼難堪」。
作家常常提及作品範圍之外的事件,以此暗示故事並不僅僅發生在紙板搭建的舞臺布景之中。在《福爾摩斯案件簿》
(譯者按:The Case-Book of Sherlock Holmes,又譯為《福爾摩斯新探案》)中,夏洛克提到了一系列沒有被發表的案子,有個案子涉及「蘇門答臘的巨鼠,世人還沒準備好迎接這個故事」
(《蘇塞克斯的吸血鬼》)。這裡,福爾摩斯指向了故事情節之外更豐富的生活,或者,更精確地說,一個在《蘇塞克斯的吸血鬼》的故事之外,記載著各種故事的案件簿。他翻閱這個案件簿,想要尋找啟發,因為有人求他調查如下案件,而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夠解決:一位年輕的母親被發現從她的寶寶脖子上吸血。「但對吸血鬼我們知道些什麼?」他問華生,「真的,看上去我們要換到(switched)格林童話上了」。這裡的「換到」(switched)是一個來自鐵路的比喻,而不是電器開關:福爾摩斯擔心他被引到恐怖小說的軌道上,遠離他所習慣的那類以理性解決的犯罪。幸運的是,正如他在故事最後告訴華生的,他幾乎立刻就發現了案件真相,因為早在他們登上維多利亞車站兩點鐘那班火車趕赴蘇塞克斯之前,「人在貝克街的我已於腦中形成了推理」。
柯南·道爾從未寫過一個涉及「蘇門答臘的巨鼠」的案子,地球上也不存在「蘇門答臘的巨鼠」這個物種,但是柯南·道爾卻成功地借福爾摩斯之口,讓這個故事更為貼近世俗生活。世人也許沒做好準備去讀一個比吸血鬼母親更匪夷所思的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但柯南·道爾卻讓世人做好了充分準備去讀一個關於「蘇門答臘的巨鼠」的故事——他成功之極,事實上,後世多位作家都為他寫了這個故事。
不同版本的 《蘇門答臘的巨鼠》更有甚者:2007年,紐幾內亞巴布亞發現了一種新的大型鼠類,《紐約時報》上關於這一消息的報導,標題就是「蘇門答臘巨鼠,活蹦亂跳」,儘管記者不得不承認紐幾內亞巴布亞位於蘇門答臘「右方幾個島之遙」——事實上,相距近乎三千英裡。巨鼠也許有一天會在蘇門答臘本島出現——要是需要,那些虔誠的「福學家」還會將之走私進去——但我們知道,不會有吸血鬼真的出現在蘇塞克斯。儘管那個母親宣稱福爾摩斯「似乎擁有魔力」,這位偉大的偵探卻為她的詭異行為找到了一個現實解釋(嬰兒的異母哥哥想要毒害這個小小的對手,她要把孩子中的箭毒吸出來)。正如福爾摩斯對華生所說,「這位經紀人
(譯者按:指寫信諮詢吸血鬼這一案件的人)是兩腳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一直站在地球上。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足夠大了,沒必要再去尋找鬼怪」。貝克街各種奇事在世界範圍內織就的這張網,足以證明柯南·道爾的忠實讀者一直以來都渴望著要把他筆下的世界嵌入我們自己所處的現實之中,儘管私下裡他們都知道,除了已成經典的四部長篇和五十六個中短篇,這世上並不存在一個藏有久已散佚的案件簿的行李箱。
夏洛克是世上僅此一位的「私家諮詢偵探」,獨門絕技是將其他偵探無法揭示的故事釐清。要達成這樣的成就,他甚至都不需要走出他那些與外界隔絕的居室。夏洛克在大學裡幾乎沒有朋友,入學兩年後即退學;他從未做過警察,謝絕了爵位,也缺乏穩定收入。唯一能夠將他從難以自拔的毒癮之中拯救出來的,就是故事。
至於華生,他步入福爾摩斯的人生軌跡之時,剛剛結束服役,在第二次英國-阿富汗戰爭中他受了重傷,幾乎喪生。正如他在《血字的研究》開頭告訴我們的,「這場戰役給很多人帶去榮耀和升遷,但對我卻只是不幸和災禍」。他在邁萬德戰役中受了重傷,以至軍醫生涯告終。這一發生於1880年7月27日的戰役是一場可恥的失敗,英國失去了將近一千名士兵。
邁萬德戰役帶著受傷導致的殘疾、傷寒引發的病弱,用華生自己的話說,他回到了「倫敦,那個大汙水坑,全歐洲的閒雜人等都不加抗拒被衝了進去」。儘管柯南·道爾寫作時恰逢不列顛帝國擴張的高峰,華生的倫敦聽上去卻像一個衰敗帝國遠處的一潭死水。但他在夏洛克那裡找到了新的生活;夏洛克也迫切地需要他——不是作為同性愛人(就如後來某些作家所想像的),而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在《波西米亞醜聞》中,波西米亞國王出現在他們的住處,要求私下諮詢,華生正要避讓,福爾摩斯卻堅持要這個由受傷的醫生轉行的作家留下來,「你就待在這裡,我要是沒有自己的鮑斯威爾(Boswell)陪伴,會感到悵然若失」。在一個醫療、社會和政治秩序都岌岌可危的世界,如果沒有一個講故事的人陪伴,我們都會感到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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