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九周 第三天孟買 薩爾曼·拉什迪 《東方,西方》
泰戈爾1916年所描繪的宗派衝突在1947年印度獨立之際愈演愈烈,印巴分治給國家帶來創傷,印度分裂為印地語主導的印度自治領和穆斯林為主的巴基斯坦自治領(後者現在已經又分裂為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在洶湧的暴力浪潮中,數千萬人因宗教信仰劃界,流離失所。
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生逢此亂世,他的許多作品也籠罩在其綿長影響中。在他最著名的小說《午夜之子》(
Midnight’s Children
,1981)裡,他筆下的敘事者兼主人公薩利姆·西奈(Saleem Sinai)正是在1947年8月15日印度獨立日午夜一小時中出生的一千零一位「午夜之子」之一(拉什迪本人則是生於兩個月前)。薩利姆是孟買一位窮苦的印度教單身母親的孩子,但卻在出生時和一個富裕的穆斯林家庭的孩子互相調換,由此獲得了本屬於他人的榮華富貴,而後者則成了街頭罪犯以及薩利姆的宿敵。
從《一千零一夜》到《印度之旅》到寶萊塢電影,拉什迪蕪雜繁複的小說《午夜之子》把玩一切、包羅萬象,但在本文中,我將聚焦於拉什迪在《東方,西方》(
East, West
,1994)中對他的各種主題的提煉,這部出色的短篇集將我們完全引向當下的全球化時代。書中三篇列在「東方」這個總題目下的故事發生在印度,三篇以「西方」為總目的故事設定在歐洲,另外三篇以「東方,西方」為總目的故事則涉及兩個大陸間的來回往復。通觀全書,拉什迪巧妙地融合了現實主義和幻想。「東方」目下的《先知的頭髮》(「The Prophet’s Hair」)描寫了一個似乎純屬幻想的故事:裝有先知穆罕默德鬍鬚的小瓶子被人從斯利那加的哈茲拉特巴清真寺(Hazratbal Shrine in Srinagar)偷走了,引發了一場巨大的動亂,而得到了這個小瓶子的放債人哈什姆(Hashim)的生活也因此天翻地覆。「好像受到這個不該得到的聖物的影響」,他忽然變得極端虔信,並且開始不可自持地向他的家人直陳刺耳的真相,導致了嚴重的後果。聖物的出現帶來的唯一的好處,是哈什姆那眼盲的妻子奇蹟般地重見了光明。
這個故事的魔幻現實主義基於非常具體的現實。裝有先知頭髮的小瓶確實曾在1963年12月26日被人從哈茲拉特巴清真寺偷走。
隨後,大規模的遊行示威遍布整個地區,一個名為「人民行動委員會」的小組被組織起來以尋回聖物,並在幾天後找到了聖物。這個看似不起眼的事件凸顯了克什米爾的穆斯林的一種意識,即他們的文化正處於作為多數派的印度教的圍困之中。人民行動委員會後來變成了查謨和克什米爾解放陣線(Jammu and Kashmir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後者掀起了以獨立而統一的克什米爾為目標的武裝鬥爭。
這篇小說在國家政治上的潛臺詞更與它在個人層面上的涵義疊加在了一起。拉什迪1988年的小說《撒旦詩篇》()招致了來自穆斯林的抗議,他們被小說對先知及其妻子們的不敬描寫所觸怒。伊朗的霍梅尼頒布教令判處拉什迪死刑,並為處死拉什迪者懸以重賞——霍梅尼還確保了這一教令傳遍全球。
The Satanic Verses
《東方,西方》正是拉什迪躲在英國期間,在警方保護下創作的,其中的多篇小說都間接反映了他的狀況。
在《先知的頭髮》裡,放債人哈什姆——就像小說家拉什迪一樣——是一個收藏癖,從蝴蝶到茶壺到洗澡玩具,他收集各種東西。哈什姆誤以為他可以把那個小瓶子當成和其他東西一樣的審美物件,「我自然不是看上了它的宗教價值,」他對自己說,「我是個世俗的人,在我眼裡,它純粹是一個罕見而炫美的世俗物件。」而很快,他就在自己和家人付出了代價之後意識到,他無法將形式與內容、美麗與意義分開鑑賞。在個人與政治的雙重語境中,《先知的頭髮》是一把雙刃劍,既指向作者自說自話的世俗主義,又指向原教旨主義者們自以為是的怒氣。
《東方,西方》最後一部分的核心故事《契科夫和祖魯》
(Chekov and Zulu,譯者註:其中第一個名字是《星際迷航》中的人物名稱,與俄國作家契訶夫相差一個字母)
在標題中就銘刻了一種雙重性。不過這個故事完全沒有涉及俄羅斯或南非人。相反,標題中的兩個人物是英國秘密情報部門的印度員工
(就像是吉卜林筆下的哈裡爾巴布的現代版本,譯者註:指吉卜林小說《吉姆》中的人物,哈裡爾·昌德爾·慕克吉,「巴布」原用作對男性的敬稱,在英國統治時期,巴布被用於指稱在殖民政府工作的印度本土官僚)
。他們喜歡幻想自己是《星際迷航》中的人物,儘管他們把日本人蘇魯(Sulu)的名字給改了。「對一個被有些人視為野人的人,對一個可疑的兇手,對一個可能的叛徒而言,」契科夫說,「祖魯是一個更好的名字。」而當祖魯潛入錫克分裂主義團體內遭遇緊要關頭時,他給契科夫發去的緊急訊號是:「把我傳送上去。」
(譯者註:契科夫和蘇魯都是《星際迷航》中的人物,而「把我傳送上去」Beam me up則是其中的一句臺詞,最初源於柯克船長指示工程師史考提操作傳送系統將其傳送回企業號上,後來成為星際迷中廣泛流傳的口頭禪。)
此前,在英迪拉·甘地於1984年被她的一位錫克族保鏢刺殺後不久,祖魯因在伯明罕從事臥底工作而銷聲匿跡。故事一開場,印度大樓
(譯者註:指印度駐英高級專員公署所在地)
派契科夫去位於倫敦郊區的祖魯家調查。契科夫和「祖魯夫人」的交談呈現了一出印式英語對話的喜劇傑作,但它同時也暴露出一種嫌疑,即她的丈夫捲入了與其錫克同胞們間的隱秘交易:
「這地兒蓋得真特麼不錯啊,祖魯女士,哇哦。裝修得也精緻,真的,我得說。這麼多裝飾玻璃!祖魯這貨一定是掙得太多了,絕對比咱多,這機靈狗。」
「不不這咋可能?代理副官拿的票子肯定比安全主任多多了。」
英語和印地語的語法與詞彙的隨意混合將讀者置入了人物的二元文化生活中——拉什迪也不再像吉卜林那樣會用斜體標示或加以翻譯。
這兩位好友在讀書時候就取了這些綽號,把自己當成了《星際迷航》中的跨國艦隊的成員:「勇敢的外交官們,我們常年的任務,是去探索新的世界和新的文明。」
(譯者註:改自《星際迷航》開場導語中的一句:「它的五年任務,是去探索這未知的新世界,找尋新的生命與新文明,勇踏前人未至之境。」)
可是這個世界既不平坦也不平等。契科夫和祖魯不是因為看了電視原劇才成為星際迷的,「沒有電視可以看這個,你知道。」契科夫回憶說。無法看到原劇的他們是因為讀到了「一些廉價的小說改編」才成為粉絲的。重要的是,他們進入了杜恩公學(Doon School),這是一座英式的精英學校,始建於英國殖民印度的末期,專門培養未來的印度政治家和行政官員。正如拉什迪的印度讀者所知道的,這所學校最出名的畢業生正是英迪拉·甘地的兩個兒子桑賈伊·甘地和拉吉夫·甘地。
在他們成年後,這兩位好友在英國和印度之間往返穿梭,從事政治和間諜工作。在故事末尾,契科夫陷入了英印兩國政府間的一起合謀鎮壓中,兩者都在利用恐怖主義的威脅來清除異己,而他也在一次泰米爾分裂主義者刺殺拉吉夫·甘地的爆炸中身亡。
在彌留之際,契科夫借用「進出口」的術語來表達自己對全球恐怖主義四處散播的思考:
因為時間已經停止,契科夫得以進行一系列的個人觀察。「這些泰米爾革命者不是從英國回來的,」他注意到。「所以,終究,我們學會了在本地生產這些東西,不再需要進口了。那個餐桌上的話頭一下子完蛋了,可以說。」
(譯者註:餐桌上的話頭指小說前文中,契科夫曾在一次宴會餐桌上表示印度的革命者都是英國受訓的。)
或者不那麼枯燥地說:「悲劇不是人怎麼死的,」他想,「而是人怎麼活著。」
而此時,因為忿忿於印度政府以恐怖威脅為藉口鎮壓錫克人,祖魯已經從政府辭職,定居孟買,開了兩家私人安保公司。他把公司叫作祖魯之盾和祖魯之矛,而這兩個名字是在向南非的祖魯人直接表達敬意,後者不僅反抗荷蘭定居者,後來又和英國人鬥爭。因此,在祖魯的二元文化的孟買,未來幻想和帝國歷史——《星際迷航》和牛車大遷徙——走到了一起。
與吉卜林和泰戈爾一樣,拉什迪也同時為本土讀者和全球讀者寫作,但對他來說,即便「本土」這樣的詞也顯得曖昧不明。在因《午夜之子》暴得大名後的1982年,拉什迪寫下了《想像的故鄉》(Imaginary Homelands)這篇優美而具反思性的文章,其中他寫到他在多年之後重返孟買,並試圖在小說中重建他的早年時光——儘管他知道他的回憶是破碎、遊移而不確定的。在一個引人共鳴的句子裡他寫道:「印度作家常常帶著內疚回望印度。」他說:「我們的身份既是多元的又有局限性。有時候我們感到自己橫跨兩種文化,另一些時候又覺得兩頭不靠。」然而他認為,帶著由此而來的所有張力,這種雙重身份將是作家的豐饒土壤:「如果說文學的任務有一部分是要去找到進入現實的全新角度,那麼我們的距離,我們曠遠的地理視野,將再次為我們提供這些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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