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杜詩》
城南杜五少不羈,意輕造物呼作兒。一門酣法到孫子,熟視嚴武名挺之。
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
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諮!
這首詩是陸遊71歲時於山陰所作。陸遊的一生,憂國憂民,反對女真貴族的民族壓迫,為祖國的統一大業而奮鬥不息,因而屢遭只求偏安的南宋小朝延的貶礎。在他晚年的最後20年中,基本上是被迫在山陰故居度過的。但是他報國的壯志始終不渝。這首詩就是詩人以詠杜甫來明已志的抒懷之作。
詩人以奔放不羈的筆調,首先勾勒出杜審言和杜甫祖孫二人豪放不羈的形象:「城南杜五少不羈,意輕造物呼作兒。一門酣法到孫子,熟視嚴武名挺之。」開頭兩句,從杜審言年少豪放,寫到病將死時的表現:他對前去間候的詩人宋之問等說:「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新唐書·杜審言傳》)競輕蔑地直呼大自然為小兒!這充分表現出他的一生狂放不羈的氣概。
「一門」二句是說審言的脾氣傳給了孫子杜甫。杜甫曾在成都入西川節度使嚴武幕府供職,結廬於浣花裡,「縱酒嘯詠,與田夫野老相蝟蕩,無拘檢」。即使嚴武去拜訪他,也「有時不冠」。有一次曾酒醉臥在嚴武的床上,眼瞪嚴武,直呼其父名道:「嚴挺之乃有此兒!」可謂傲慢之極!詩人將這些「詩外之事,盡入詩中」,「看似奔放,實則謹嚴」,不僅傳神地揭示出杜氏家傳的坦蕩不羈的風貌,而且為全詩創造了杜甫氣宇非凡的氣氛。
以上四句詩,主要是以典型的事例來刻畫杜甫的形象,從側面描述杜甫的氣度。接著,詩人從正面議論杜甫的胸襟、才華和遭遇:「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看渠」二句是極贊杜甫胸次的恢宏和痛惜其匡濟之才的不得施展。
杜甫曾以稷、契自許,有志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希望朝廷能消除地方割據勢力和種種弊政。然而政局日趨昏暗,「開元全盛日」已一去不復返了。杜甫困頓窮愁,濟世安民的政治理想,絲毫不能施展。這兩句詩就是以「千萬不一施」的現實與「隘宇宙」的「胸次」作對比,為其「壯志未酬」而深深地惋惜、慨嘆。
「空回」二句是盛讚杜詩的高度成就。杜甫滿腔的壯志宏圖無從展示,便徒將英雄氣概傾注於「筆墨」之中。這正是陸遊所說的「悲憤積於中而無言,始發為詩。激於不能自已,故其詩為百代法」(《渭南文集·澹齋居士詩序》)。杜詩繼承了《詩經》言志的優良傳統,其境界之宏偉高遠,決非一般的唐詩可比。這二句是對杜詩深廣的思想內容和高超的藝術成就,作了最集中的概括。
最後四句詩,詩人通過假設來進一步稱讚杜甫的政治才幹,感慨於後世對杜甫評價的失偏。「向令」二句,是說杜甫假使生能逢時,當時的帝王能復興唐太宗的事業,那末必然也能像唐太宗重用馬周那樣受到選拔了。
據《舊唐書》和《新唐書》的《馬周傳》所載,馬周條陳政事得失,皆合旨意,且「馬周論事,會文切理,無一言可損益」。陸遊以馬周設喻,可見其對杜甫政治才幹之推崇。難道可僅僅把杜甫作為詩人看待嗎!「後世」二句正是在上面讚頌了杜甫的氣度、懷抱、才幹和詩作以後,很自然地提出了對後人評價杜甫的異議。這帶有總結全詩的意味。
趙翼說:「放翁古今體詩,每結處必有興會,有意味。」《甌北詩話》這一結句,一方面讓讀者重新聯繫、回味前面的詩句,使讀者得出杜甫不但是詩人,而且更是具有宏偉抱負的愛國志士的結論;另一方面又可使讀者進一步思索:這裡引起詩人「空嗟諮」的更深原因究竟何在?為何如此推崇杜甫並為之鳴不平?
人們當然會聯想到陸遊和杜甫都是偉大的愛國者,他們的志趣、情操、才學和遭遇也頗相似,所謂「其出處大致,存心積慮,曠世相符」。同杜甫一樣,陸遊也是壯志難酬,才被迫「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作詩人」,楊大鶴也說:「論其世,知其人,考其志,以放翁為詩人可乎?」是的,陸遊豈僅是詩人,當更是一個愛國志士,民族英雄。他大量的雄偉詩篇是反對民族壓迫的宜言書,是對投降派的挑戰書,是進行愛國傳統教育的生動教材,而決不是一般的文學作品。
正因為陸遊和杜甫熾烈深沉的愛國情懷息息相通,又都視詩為人格的藝術體現,所以在這一首詩中,既詠嘆杜甫雄才的被埋沒,也抒發了詩人自己受壓抑的難平之氣,體現了詩人空有壯懷激烈而報國無門之悲憤。因此,這一首詩即事事在詠杜甫,同時又時時在抒己懷、明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