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封閉了幾百年的無人區域,但步入其邊界時並沒有想像中戒備森嚴的氛圍。作為邊界,這裡只有一層一層各種形態的鐵絲網;沿著鐵絲網向入口處走去,每隔幾十步就得小心避開插在地上的黃黑兩色小鐵牌。有的提示牌已經掉漆生鏽,上面的圓形標記斑駁不清,活像是正在卸妝時猝死的演員的臉。
比埃爾•提亞託洛夫像一隻月球上的熊一樣緩慢地走在前面。防護服頭盔的耳機裡傳來胖子特有的喘息聲。每走一陣,他就說一句「快到了」,令人無比絕望。就在我終於看到同樣用鐵絲網圍成的簡陋鐵門時,比埃爾•提亞託洛夫突然抬起右手,粗大的防護手套在空中握成了拳頭。
我停在原地,按規定離比埃爾15米遠,拿出平板電腦,開啟頭盔上的相機。
比埃爾示意我靠近。「嚯,」他喘著氣說,「還沒進去就遇到個大傢伙哪。」
我緩步走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片鐵絲網。六七根黑乎乎的鐵絲粗暴地擰成一股,再盤成危險的姿態,每隔幾釐米就張開一團鐵刺。這是火車站和機場都能看見的普通鐵絲網,上面什麼也沒有。透過鐵絲網向裡看,落滿土的洋灰地上有些隨處可見的普通石子,顯然不是比埃爾想要我看的。
就在我要開口發問的時候,我覺得視野裡有什麼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那麼一瞬間,接著就恢復如初。我向前邁出一步,被比埃爾攔住了。
「小子,看著!」他說。
接著他緩慢而堅定地抬起右腿,照著鐵絲網就是一腳。鐵絲網發出劇烈的、持續的聲響,抖落了一地灰塵和鐵鏽,空氣中揚起一股煙塵。有一段幾十公分長的鐵絲吧嗒一聲掉在了鐵絲網內側的洋灰地上。
鐵絲落在地上不應該是這種聲音。
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鐵絲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態和速度抖動起來,向各個角度猛烈地彎曲、彈跳、伸展、收縮,繼而以拱橋的姿態高速向無人區中心的方向蠕動著爬走了。
「啊啊……」
我發出這麼一句感嘆。其實我是想說「那是什麼啊?」,但未能如願。來之前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各種傳聞中的奇妙生物,比埃爾也沒少跟我吹噓他在無人區的廣博見識。但是我沒想到還沒進無人區的大門就遇到這東西。
「這東西叫邊境尺蠖。」比埃爾說,「我們也管它叫鐵絲蟲。這跟鐵線蟲有很大區別,不過你最好別期待鐵線蟲那東西。」
「尺蠖?」我在電腦上記錄著,「就是會變成樹枝一樣的那東西?」
「過去是。」比埃爾說,「現在它們變成鐵絲網一樣的東西。它們有好多種,有的像一根鐵絲,有的像一段擰成股的鐵絲——就像剛才那隻,有的像一團鐵絲網,帶刺兒的。」
我在腦海裡畫出一團帶刺兒的鐵絲網突然活動起來的畫面。
「真嚇人。」我坦言。
「嚇人?」比埃爾的大嗓門呵呵地笑出聲來,「這玩意兒長成以後變成蛾子才嚇人咧!我說,你拍照了嗎?」
「唔……」我想撓撓頭,結果手套咚地敲在頭盔上。
其實我在想邊境尺蠖進化成鐵絲網形態的必要性。在這個進化速度失控的區域裡,出現少數難以解釋的個體並不稀奇,但它是一個成熟的群體。況且這個區域內的植物繁盛,它們何苦離開食物供給區域,來到寸草不生的邊界鐵絲網上生活,這些都是應該記錄下來的問題。
「要我說,你只管草草記錄幾個,回去把作業交了就行了。」比埃爾邊走邊說,「你不過是個實習生,何必費這個腦筋?」
正午時分,我們來到「大石棺」腳下的監察站進行休整和補給。我沿路記錄了8種無人區生物,只差2種就可以交作業了。
「大石棺」建於上世紀末,嚴格來說不是建成而是空投到這裡的。這座建築以愚蠢著稱——愚蠢的開發商的愚蠢行為造成了「第二次汙染」,為了遮蓋汙染源,人們在用於遮蓋第一次汙染的石棺外投放了一座10倍大小的大石棺。
比埃爾說,大石棺內部就是汙染源,這附近的生物花樣繁多,往往能令人驚個跟頭。大石棺非常巨大,汙染源距離其邊緣還有相當的距離,監察站設在最遠離汙染源一側的圍牆外。這裡的植物形狀、顏色都很特別,有些植物的葉子上有類似俄文字母的花紋。
我們坐在監察站外的水泥墩上,用吸管喝功能飲料。
「你說,這些生物為什麼要變成這些難以理解的形態?」我徵詢比埃爾的意見,「有些顯然並不能幫助他們更好地存活或者繁衍。」
「你是學生物的,我又不是。我是個打獵的。」比埃爾一拍防護服下的大肚子,沒好氣地說,「不過你這麼問我的話,我覺得這些動物是給閒壞了。」
「閒?」
「啊,閒的。」比埃爾慢條斯理地說,「這些玩意兒從打有了人類,就跟人生活在一起。突然一夜之間,人都沒了,他們當然要寂寞。沒事可幹,就進化出一些好玩的功能自娛自樂唄。你們不是說這無人區的進化速度失控了還是怎麼的了嗎。」
說完,比埃爾嘿嘿嘿地笑起來。「吶,你看。」他說。我順著他的槍管,向大石棺的圍牆望去。
大石棺像是一具沉默的巨大死屍躺在那裡。它的外殼上由無數立方體單元疊拼而成。每個單元的牆面上有細密的網格,大概是考慮到空運單元時捆綁方便設計的。
這些網格大約有15釐米見方,遠遠望去活像一張巨大的棋盤。棋盤的四角很大面積都被藤蔓植物遮蓋住了。在比埃爾所指的方向上,有幾隻碩大的甲蟲正在垂直的牆面上艱難而執著地爬行。
「危險嗎,那東西?」我問。
比埃爾一揚手,示意我儘管去看。
從近處看,這群甲蟲有七八隻,順著同一個方向從地面上依次緩緩爬上。第一隻站住不動以後,第二隻才笨拙地開始向上爬,如此往復。看著看著,我幾乎驚叫出來。
這些甲蟲從外形上看應該是鍬形蟲的一種,只是格外巨大。在無人區4個小時之後,個頭巨大的生物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什麼奇觀了。但這幾隻甲蟲依然讓我咋舌不已——它們的角長成了奇妙的形態。
仔細看來,甲蟲分為兩種:個頭稍大的金背甲蟲,兩角長成交叉狀,像是字母X;而另一種稍小的紅背甲蟲,兩角都長成圓弧形,末端接在一起,剛好形成一個正圓。
它們佔據了一塊3x3的棋盤,X形角一組,O形角一組,在下棋。
比埃爾的寂寞進化論本應被我果斷地嗤之以鼻。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嗤,幾隻蟲子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下了盤棋。坦白講,我雖然研習生物,但並沒有多麼堅定的科學信仰,只是想混一碗飯吃。但是這盤棋依然對我造成了一種信仰被顛覆的巨大衝擊感。
接著,這種衝擊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沿路向無人區另一端行進的途中,我記錄了足夠交10份作業的莫名生物。它們統統維持著「我活得非常好請你們人類不要回來了謝謝」的微妙生態,進行著以常識和我所學過的知識無法解釋的舉動。在我的腦袋被衝擊、洗刷的過程中,一個下午毫無知覺地過去了,像一個趁你不備從背後溜過的黑影。
天黑下來,無人區的燈光逐漸亮起。
「怎麼會有人給無人區架設探照燈?」我問比埃爾。
「這些是浮空探照燈,」他說,「哪裡需要就飄到哪裡,可以用『獵鹿人』遙控。平時沒人來,當然不需要燈。」
比埃爾的防護服裝有合金外骨骼「獵鹿人」。他的主要職責是巡視無人區周邊,利用「獵鹿人」將跑出邊界的生物擊斃或趕回區域內。
浮空探照燈亮度極高,投下的影子像銳利的刀子切出的粘稠泥塊,邊緣極為清晰。我們坐在無人區出口外的沙地上休息。 「獵鹿人」的外骨骼可以幫助比埃爾負重行走,儘管如此他還是走兩步就喘。我則像是背著個冤魂走了一整天一般,一坐下來,全身的骨頭格格作響。
出口看起來比入口更加簡陋,連鐵絲網都沒有,一對木樁、兩行黃線標示著無人區的邊界。四周橫七豎八地堆著廢棄的汽車和外骨骼、幾個「大石棺」的外殼單元、壞掉的巨大浮空器。地面上橫七豎八都是它們的影子。
實際上這裡遠離汙染源,只是沙化嚴重,無人居住,所以也劃入了無人區。比埃爾摘下頭盔,掏出一根雪茄點燃。我看著比埃爾的影子在地面上的變化,思考著如何駁倒「突然離開人類以至於窮極無聊進化出自娛自樂的功能」這個荒謬的說法。
我的餘光一角,有一輛廢車的影子抽搐了一下。
我本能地轉頭望去,一切正常,車子連頂棚都沒了,裡面當然也不可能有人。我在頭盔裡晃了晃腦袋,想然自己清醒一點。大腦正常運轉了一番,推出4個可能性:
可能性1:不能相信餘光,尤其是疲勞的時候。
可能性2:浮空探照燈發生了晃動。這個可能性不大,因為我和比埃爾的影子似乎沒有動。
可能性3:有什麼大型動物在那輛車裡。這個可能性也不大,雖然大型動物在這裡很多,但是那輛車已經爛得只剩金屬框架了,沒有大型動物藏身的地方。
可能性4:那輛車是一隻邊境尺蠖。
如果是第四種可能我就把它吃了,我對自己說。那也太瘋狂了。我把發生的事和可能性對比埃爾說了。他把雪茄插在沙子裡捻死,站起身來端起「獵鹿人」左臂附帶的輕型武器。嗒地一聲輕響,一顆鋼釘射向那輛車的影子。
影子發生了某種劇烈的變化。感覺有點像邊境尺蠖掉在地上時的樣子。在汽車的影子輪廓內,一層黑色薄膜猛地收縮成一團,變成一個黏糊糊的泥球。「獵鹿人」的手電光柱投射在上面。它被釘在沙地上,不停抽動。
比埃爾爽朗地笑了起來。「這傢伙是擬蛞蝓。」他重新坐下,「是無人區最好玩的一種動物。它喜歡變成影子的模樣——樹的影子,車的影子,其他動物的影子,什麼都變。有時候還裝成影子跟著動物走咧。」
我才發現我一直沒有站起身,只是扭頭在看擬蛞蝓的方向,脖子已經僵住了。「這東西哪裡好玩了?」我扭回頭,有點氣極敗壞,但不知道為什麼。
「你不覺得它很可愛嗎?」比埃爾說,「因為太過寂寞,所以變成各種形態來哄自己玩,簡直像魯賓遜一樣嘛!」
「什麼魯賓遜!一點也不一樣——」
我正說著,比埃爾身後一個「大石棺」外殼單元的影子突然抖動了幾下,原地直立起來。沙地之上,影子又被投下影子,若干個影子疊加成複雜的形狀。影子張開四角,像一張溼滑粘稠的嘴,無聲地擁向比埃爾•提亞託洛夫。